1

前年年末，天快黑的時候，我們接到了一起案子。來隊里報案的是一個大學生，他進隊里的時候，精神恍惚，臉色蒼白，眼睛里全是紅血絲，像是很久沒有睡過覺一樣，疲倦不堪，在大廳里徘徊不定。

我和林暉正要換班，注意到了他。多年的辦案經驗，使我和林暉第一時間察覺到這個大學生有問題。我問：“報案？”

大學生抿著雙唇，遲疑了一小會兒，點了點頭。林暉見他沒有馬上接著說，只好擠牙膏似的追問：“報的什么案？”

大學生說：“我殺人了。”

我和林暉都是一愣，立刻招呼民警同事把大學生帶到訊問室去。

大學生叫小單。小單坐在訊問室里，仍舊支支吾吾，我們不問，他就不說，我們問了，他也只回答上一句就繼續沉默。林暉的暴脾氣忍不了，強忍著怒意：“同學，你想什么呢，你到底要不要自首？”

小單自稱殺了人，他到隊里報案的行為，的確是自首。小單的目光飄忽不定，一直往我空無一物的身后瞄，我產生了一股不安的預感，上一個神神叨叨、喜歡這么干的人，是總自稱看見黑影的小Q（小Q是個哭墳人，涉嫌其他案子，有些神經質）。

我見小單走了神，用手在桌子上輕輕敲了兩下。他終于回過神，補了一句：“我不確定我殺的，是不是人。”

我有些錯愕，林暉沒明白，問：“不是人，那是什么？”

小單的嘴里吐出了一個字：“鬼。”

隊里出警了，案發現場是城市郊區的一座山。山上遍布私墳。我們原本打算帶小單來指認現場的，但一提這要求，小單就萬分驚恐，死活不肯答應，我們只能把他留在隊里。

案子有些離奇，按照小單的供述，兩個月前，他在一座墳前用石頭猛鑿了一個自稱是守墓人的老頭，而那個老頭，是那座墳的主人，名叫許振國，三年前就已經去世了。所以，小單不知道他殺的，是不是人。

夜色正濃，我們一行人打著手電筒在山上摸索，花了近一個小時才終于找到許振國的墳墓。這座墳墓的墓碑上有照片，是許振國和他妻子的合墳。墳邊雜草叢生，墳前看似正常，沒有肉眼可見的血跡。林暉和痕檢組的同事立刻使用寧海德林試劑進行顯血，試圖找到隱藏的血跡。

我則蹲在墓穴的封石前，揣著手電筒仔細觀察著。

不久后，林暉嚷嚷：“啥也沒有。那小家伙喝懵了吧？”

小單稱案發當晚，他和同行的同學上山玩“抄墓碑”的靈異游戲，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林暉懷疑小單經歷的事，不過是酒后的幻覺。

我思索著，指著墓穴的封石說：“這塊石板，是新的。”

林暉湊上來，觀察了一番后，點了點頭：“還真是。”

墳墓是三年前建的，日曬雨淋的痕跡是肉眼看得出來的，但用來封墓穴的那塊石板，明顯比較新，像是近期剛換的。按照中國人的倫理觀念，墓穴一旦封上了，一般不會打開，除非是一些家族合墳，有新的人去世了，才會開墳，將新的骨灰盒放進去。這的確是座合墳，但根據墓碑上的刻字可以判斷，許振國和他的妻子都去世于三年前。

為了不出錯，我們沒有馬上收隊，又以許振國的墳墓為中心，勘查了百米范圍內的其他墳墓。這一查，真發現問題了。

林暉在另一座墳墓前，用顯血劑發現了大量被清洗過的血跡。

2

深夜，更多隊里的同志上山加入現場的勘查和取證。完整的尸體沒有找到，但在一片草叢里，發現了一小截腳趾。初步判斷，尸體被分尸了，腳趾可能是被誤留在現場的。

我們把腳趾帶回了隊里，要求法醫師連夜加班。尸檢工作本就不簡單，檢驗只有尸塊的尸體，更加困難，而一截腳趾，連尸塊都稱不上。具體難度有三。

首先是如何確定尸體身份。倘若DNA數據庫無法匹配到死者身份，光靠走訪詢問確定尸體身份，非常困難。

其次便是如何確定死亡時間。一般而言，短時間內死亡的尸體，可以根據尸溫、尸僵程度和尸斑形態判斷大致死亡時間，但看這截腳趾的特征，死者已經死了挺久了。還有一種方法，根據胃腸內容物推算更加精確的死亡時間，但一截腳趾，哪里來的胃。

其次是如何確定死因。沒有完整的尸體，無從判斷。

法醫師提取了腳趾的DNA后，立刻交由林暉送去匹配了，之后，法醫師突然無從下手了。正巧，荊門市局派來我們市交流的法醫師小野，天亮就要結束交流回荊門。于是，我立即打了她的電話。凌晨，小野揉著睡眼，進了隊里。

小野是一個非常優秀和敬業的法醫師，一進法醫室，她便全身心投入尸檢工作中。她直言，誰也沒有辦法在只有一截腳趾的情況下，確定死因。

我有些著急：“死亡時間呢？”

小野給了我一個自信的笑：“有辦法。”

小野打算根據DNA物質的降解來判斷尸體的死亡時間。這種方法可以應用于碎尸案件中只有尸塊的情況，不過，對操作手法和觀測手段有嚴苛的要求，尚未全方位普及。

在小野的幫助下，僅僅用了一天時間，尸體的死亡時間確定了：三個月前。

這個時間與小單的自首供述不謀而合。

更驚人的是，林暉匹配了DNA數據庫以后，居然確定死者正是已經于三年前下葬的許振國。許振國生前做過重大手術，在市醫院留過DNA數據。

林暉第一時間聯系了許振國的子女，再三確認許振國夫婦于三年前的幾個月內，分別病逝，是他們的子女親自給許振國夫婦入的葬。

人早就已經死了，怎么還能再死一次？

許振國的子女都已經移民海外，正值疫情，無法回國配合我們調查。我和林暉看著還待在訊問室里發愣的小單，當即向上級申請，征得了許振國子女的同意后，決定開墳調查。

墳開了，墓穴很深，里面放的不是骨灰瓶，而是棺材。許振國夫婦去世后，子女沒有將他們火化，而是違規入棺。但是，棺材里只躺著許振國妻子的尸骨，許振國早已經不知去向了。全隊皆驚。

法醫師小野上高鐵時，給我們提了一個醒：“棺內的尸體雖然不在了，但棺內肯定能找到許振國的DNA，和腳趾進行比對，確定是否為同一人。”

然而，驚愕一波接著一波，小野的提議并沒有給我們解決問題，反而帶來更深的疑慮。DNA比對結果顯示，腳趾的DNA和棺內的DNA，確屬同一人，而且，根據棺內的DNA物質降解判斷，棺內的許振國，確實去世于三年前。

林暉冷不丁冒了一句：“小單殺的……真是鬼啊？”

3

小單筆錄：

人經過墳墓的時候，千萬要保持敬畏的心理，至少，不要嬉笑打鬧。我們就為此付出過代價。

我是小單。這場“抄墓碑”的游戲，源于我們看的一部港產恐怖片。電影的劇情很簡單，幾個年輕人拿著紙筆連夜上山，把墓碑上的名字抄下來，等天亮去核對，誰抄得越多越正確，就證明誰的膽子就越大。然而，他們沒有等來天亮。

我已經忘了是誰最早提議上山玩電影里的“抄墓碑”，也忘了為什么所有人都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只記得，那天大家都喝了或多或少的酒。

野外的山頭，到處都是墓地，大多都是違規建造但基于倫理觀念始終無法輕易拆除的私人墳墓，每當有相關部門來檢查，大家就會用綠色的塑料網把墓地蓋起來，遠遠看去，綠網和山頭的碧綠融為一體，仿佛什么也沒有。這種情況在南方不算少見。

上山的岔路有三條，我們一行五人，順理成章地分成了三組，我是獨行的那一個。由于他們是兩人一組，為了游戲公平，他們一致同意，我抄的墓碑數量，只要是他們的一半，就算贏。

起初上山的時候，我的心里挺怕的，微涼的晚風和婆娑的樹影，都令我心驚膽寒。手機不停地響著，另外兩組的朋友進行得十分順利，每抄完一座墓碑，就會在微信群里報數，還時不時地發看上去很恐怖的圖片嚇唬孤零零的我。

終于，凌晨一點整，我看到了沿途的第一座墳墓。我猶豫了許久，總算鼓起勇氣，來到墓碑前，恭敬地拜了拜，將墓碑上的名字抄了下來。寫完最后一筆的時候，雜草叢晃動了一下，我嚇了一個激靈，定下心來，才發現只是起風了。

經歷過第一次驚嚇，后來就順利多了，心頭那股怯懦勁兒，也逐漸轉化成了隱隱的興奮感。我越走越快，越抄越多，起初還會對墓碑恭恭敬敬地祭拜，漸漸成了象征性地招呼，最后干脆沒有一絲敬畏心地抄完就跑。

前一秒還鬧騰的微信群里忽然沒了動靜，我正要在群里嘚瑟，可消息卻怎么也發不出去。我這才發現，這附近沒有信號。已經凌晨兩點了，我看著上山的小徑，忽然覺得太安靜了，仿佛整個山頭，就只有我一個人置身在密密麻麻的墓地里，與墳墓里躺著的那些人一樣，和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關聯。

月光是冷白色的，只能勉強照亮我腳下的路，遠處的山頭和樹影，被月亮勾勒出了模糊的棱角。我不得不承認，酒全醒了，心頭的恐懼又徹底地回來了。我拿不準他們抄了多少座墓碑，為了不輸給他們，我躊躇了一會兒，決定再抄十座墓碑，無論輸贏，抄完馬上下山。

當時的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我往上山路再踏出的那一步，成了這場噩夢的開始。

抄前九座墓碑的時候，一切都相安無事，直到我動手抄寫最后一座墓碑上的名字。

這座墳墓，面積更大，外形也更精致，應該是富貴人家的墓。和其他墓碑不一樣的是，這座墓碑上還有照片，是一個老頭和老奶奶的合影，上面有兩個名字，看上去應該是夫妻，老頭的名字是許振國。

我口無遮攔地調侃：“買一送一，贏定了。”

但當我在紙上寫下他們的名字時，忽然察覺到了不對勁，我定神看照片上的許振國，霎時間冷汗直流。

我見過許振國，就在前幾天的一個晚上。然而，墓碑上記錄的仙逝日期，卻是去年。

我慌不擇路地尖叫，轉身逃跑時，撞上了一張蒼老的臉。

許振國！

“鬼！”

4

如果只是撞鬼，搞搞迷信，做做法事，倒也能心安了，我不曾預料到的是，我會和一起命案扯上關系，差點鋃鐺入獄。

2019年國慶，我們迎來了盼望已久的長假。誰也不會想到，幾個月后會發生一場席卷全國的特大疫情。那算是我們進入大學以后，最后一場肆無忌憚的狂歡了。

我時常在想，如果當時我們沒有決定一起出游，沒有看那部電影，沒有上那座荒山，沒有抄那座墓碑，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們一行五人，奢侈了一把，湊錢在網上租了一個郊區的別墅。拖著一大堆沉甸甸的行李和食材到地兒的時候，我傻眼了，附近林木聳立，青山遍布，比我想象中還要荒涼。原本，我看中了另外一個市里的別墅，周圍配套齊全，交通方便，價格也算公道，但遭到了同行四個小伙伴的一致反對。

理由很簡單，他們兩男兩女，分別是情侶，倆男的早就預謀已久，準備在偏僻的地界干點什么，倆女的也心領神會，沒有說破。最終妥協的，只能是單身狗。

周圍很偏僻，但別墅里還是干凈整潔，家電齊全的。我們分配完房間后，一起下廚做飯，折騰了好幾個小時，終于吃上了飯，倆男的還不懷好意地慫恿大家喝酒。

酒足飯飽以后，我在廚房里洗碗，先是聽見低沉的呻吟聲，而后是猛烈的撞擊聲，一開始還算克制，但逐漸變本加厲，最后索性成了此起彼伏的尖叫。

倆男的是我的舍友，他們的女朋友都在外地上學，都是異地戀，一年見不上幾面。我假裝理解地出門去了，把地兒騰給了這兩對好不容易才能碰面的情侶。

附近太黑了，黑得陰森。一開始，我沒有打算四處瞎逛。可我蹲在別墅門口抽煙的時候，竟然發現厚重的別墅大門，竟然阻隔不了別墅里的激情。

于是，我走遠了些，就當散步了。附近的居民很少，偶爾能看見幾戶民房，但也早早地滅了燈。不知不覺，我進了一片林子，林子里的蟲鳴不知疲倦地響著，令人覺得聒噪。

林子的盡頭，是一條小路，小路銜接著一座山，就是后來我們玩“抄墓碑”游戲的那座山。借著月光，我看見山頭之上有幾座墳墓，那些山間墳墓，方方圓圓，形狀各異，唯一相同的就是墳頭都矗立著一塊墓碑，墓碑上用石子墊著幾張紙錢。

僅僅只是一眼，我就覺得像被勾走了魂兒一樣，瞳孔失了焦，怎么也挪不開目光。那種感覺，像極了鬼壓床，明明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卻無法控制自己。直到被燃盡的煙頭燙了手，我才反應過來。

可再看山頭的時候，別說墳墓了，山上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當時的我，只以為是花了眼，沒有太上心。

盡管沒有太放在心上，但我仍覺得這地兒有些邪門，剛想回別墅，一只手就“啪嗒”一聲，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的背脊發直，一動也不敢動，眼角的余光艱難地捕捉到了那只手。骨瘦如柴，皮膚慘白。

我的心猛地往下墜，可卻連尖叫的力氣都沒了，只覺得雙腿發軟，差點癱倒在地上的時候，那只可怕的手，竟然把我攙住了。

5

“年輕人，這么晚在外面溜達什么？”是一道挺和藹的聲音。

我看清了，這是一張蒼老的臉，溝壑縱橫但十分和善。見他笑瞇瞇的樣子，我長舒了一口氣。

我才剛放下心來，他就突然變得嚴肅，神叨叨地叮囑我：“凌晨是陰氣最重的時候，當心被臟東西纏上。”

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經十一點半了。和他交談的過程中，我得知他的身份——守墓人。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職業，于是把剛剛的恐懼拋諸腦后，和他聊起了天。

我問他：“這附近有墓園嗎？”據我所知，一些墓園是會配備一些工作人員管理的。

老頭搖了搖頭，指向遠處的那座山：“漫山遍野，都是墳墓。”

我順著老頭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仍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但通過他的介紹，我確定，剛剛那一眼，并非眼花，山上真的全都是墳墓。

人總是在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感到恐懼，有老頭在場，我沒有再一驚一乍，反而給剛剛一閃即逝的墳墓找起了理由：興許是月亮被烏云遮住了，所以那些墳墓才會突然間沒了視野。

當時沒覺得有什么問題，但后來國慶假期結束時再回想，我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問題：山頭距離林子很遠，即使是在視野清晰的白天，也不可能看得連墳頭上壓的紙錢都看得一清二楚。

老頭一邊和我交談，一邊把我往別墅的方向送。記得來時只有五分鐘的路程，但回程時，我們走了有近半小時。

老頭告訴我，不是只有墓園才會搭配守墓人，甚至說，看守墓園的人，稱不上是守墓人。守墓人是一個很傳統的職業，自古便有，他們的職責，不只是看守幾塊早就風吹雨打的石頭而已停下了腳步，扭頭問他：“不守墳墓，守什么？”

老頭對著空蕩蕩的林子掃了一眼：“守靈。”

老頭對著我說了一段我可能永遠也無法忘卻的話：有的人死了，會停留在這個世界上，或許幾年，或許永遠，或許因為留戀，或許因為不甘，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孤魂野鬼。

我看著老頭突然變得陰冷的臉，不禁打了一個激靈：“你別嚇唬我。”

“他們不會打擾我們，前提是，我們也不要去打擾他們。”老頭先是笑了笑，旋即再次變得嚴肅，“要守規矩，否則，就算是守護他們不受打擾的守墓人，也不會有好下場。”

我順其自然地問：“什么規矩？”

“不要直視墳地。”老頭煞有其事地說。

老實說，我被嚇壞了，因為我在不久前，才剛剛這么做。

“還有其他規矩嗎？”我問。

“經過墳地，心存敬畏，至少，不要嬉笑打鬧。”老頭繼續帶著我往前走，“這也簡單，上過學的，都知道禮貌。”

已經走到林子的出口了，我隱隱看見遠處別墅里亮著的燈，心安了不少，恨不得馬上跑回去。

“在陰氣最重的時間，經過陰氣最重的地點，不要和陌生人搭話。”老頭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你怎么知道，那是不是人？”

6

我正要回答，手機響了，是郭子打來的。郭子就是我其中一個舍友，還有一個舍友叫大安。他倆在電話里嚷嚷著，說他們都完事兒了，讓我趕緊回去，還問我，都十二點了，跑哪兒去。

我掛斷電話以后，瞟了一眼時間，果然，正好十二點。我正要感謝老頭送我回來，可轉過身，卻發現他早就走了。身后的林子一片死寂，空蕩蕩得仿佛一直都只有我一個人。我的身體發涼，趕緊進了別墅。

郭子和大安的女朋友都先睡下了，他倆興致勃勃地和我分享他們的豐功偉績，但我滿腦子都是老頭那張滄桑的臉和他對我說的那些話。

當晚，我做噩夢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晚上，我同樣做噩夢了。

夢里，我推開家門，門里是墳墓，躺著睡覺，身邊是墳墓，任何場景，任何地點，到處都是墳墓，墳頭上用石子壓著幾張紙錢。

接連不斷的噩夢導致我萎靡不振，后來幾天，我特別嗜睡，但又越睡越累，越累就越睡，仿佛陷入了死循環。郭子和大安就沒消停過，晚上動靜大也就算了，白天逮住時間，也拉他們女朋友回房間。這使我更沒有好好地休息過。

郭子和大安還調侃，說他們白天陪玩，夜里陪睡，都沒我這么累。

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我的精神可算恢復了，也差不多把老頭的事兒給忘了。

那天晚上，郭子提議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那是長假的最后狂歡了，我為了迎合大家的氣氛，愣是也給自己灌了很多酒。喝到中途，大家都是微醺狀態，大安在別墅客廳的電視上搗鼓半天，從抽屜里抽出了一張碟片光盤，邊往DVD里塞，一邊打趣：“這年代，還有人用DVD呢。”

直到電影開始放，我們才知道是一部恐怖片，倆女生不自覺地窩進了郭子和大安的懷里。我的膽子不大，其實不怎么想看，可又怕掃了大家的興，于是硬著頭皮看了下去。

大家窩在沙發上，一邊喝剩下的酒，一邊看電影。

酒精作用下，中間發生的許多事，我都記得有些模糊了，等酒徹底醒了的時候，我們已經分頭去抄墓碑了。

再后來，我撞上了那張臉。

是老頭的。

就像初次見面時一樣，他笑著，但那笑里，再也沒了和藹，只有陰森。

我努力地使自己鎮定，一定是我看錯了。我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墓碑上的照片，沒有錯，那張合照里的許振國，就是老頭。

依舊是皮包骨頭的手，可卻那樣有氣力，他扼住了我的脖子，無論我怎么掙扎，都無法掙脫，嘴里桀桀怪笑著。

我幾乎快要窒息了，隨手摸到了墳頭上壓著紙錢的那塊石頭。我拿起石頭，狠狠地向他的腦袋砸去。霎時間，鮮血淋漓，但他仍舊只是后退了一步，繼續陰笑著伸出雙手，想要再次掐我的脖子。

我繼續用力地砸，他繼續陰森地怪笑，血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可他始終卻像砸不死一樣。

我倒下了，不知道是嚇暈的，還是用盡了所有力氣。

昏睡中的我，沒有失去全部的意識，我能若有若無地感覺到，他在用他粗糙的手，在我臉上輕撫著，嘴里還呢喃著我聽不懂話，仿佛在進行某種詭異的儀式。

7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躺在別墅的大床上。郭子和大安很著急地坐在一邊守著。他們的女朋友要趕一早的高鐵，已經走了。

郭子見我醒來，長舒了一口氣，說他們找到我的時候，我躺在一塊墓碑前，臉色發白，全身冰冷，好像有一口氣沒喘上來，閉著的眼皮不斷抽搐著。他們背我下山的時候，我的嘴里一直說著他們也聽不懂的胡話。

我的眼皮很重，昨天剛恢復的精神，好像一夜之間被抽空了一樣，嘴里愣是擠不出一個字來。

大安告訴我，他們在微信群里忽然聯系不上我了，這才匯合，順著我走的岔路上山找我，一開始，怎么也找不到我，多虧中途遇上的老人家。老人家聽說我們玩的游戲，劈頭蓋臉罵了他們一頓，帶著他們繼續找我，終于找到了。

門鈴響了，大安立刻去開門。

“老人家說等你醒了，要來看看你。準是他來了。”郭子補了一句，“聽說，他是個守墓人。”

我的心猛地揪緊了一下，不知哪來的力氣，喊了一句：“不要開門！”

但已經來不及了，大安迎著一個老人家走了進來。我回想起這幾天的經歷，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可是，映入眼簾的，不是許振國。

虛驚一場。

老人家端了一碗水進來，讓我喝下。我幾乎動不了，是郭子給我灌進去的。喝完水，沒過五分鐘，我竟然覺得力氣回來了，在大安的攙扶下，我半坐了起來，向老人家道謝，問他給我喝的什么水。

老人家瞥了我一眼：“普通的柚子水。”

我不相信：“柚子水怎么這么神奇？”

老人家面無表情：“你脫水太久，就算給你一碗尿，也有一樣的效果。”

緊接著，老人家又劈頭蓋臉把我們罵了一頓，罵我們年紀輕輕，不知輕重，什么游戲都敢玩。好不容易等他罵完了，這才問我：“昨晚，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試探性地反問：“這里，還有其他守墓人嗎？”

老人家搖頭。我的心又一次涼了大半截，把自己經歷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郭子和大安聽得一驚一乍。老人家的神色凝重，沉思了許久以后，才緩緩說：“你做夢了。”

我看著放在床頭、親手抄寫的墓碑名單，無比確定，那些事情真實發生過，絕不是夢。

老人家叮囑我們：“盡快離村，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以免招來厄運。”

說罷，他走了。

我們沒有馬上離村，而是決定去一探究竟。我的想法很簡單，無論真假，我都要確定。是假的最好，就圖個心安；是真的也罷，找破解之法。聽聞，撞了鬼，如果不解決，可不就會被纏一輩子嗎？

經歷過一次絕望的恐懼以后，我突然變得豁達，什么也不怕了。郭子和大安都支持我，攙著我重走了一遍上山的路。白天，光線很好，夜里我所畏懼的，再看時已經不算什么。

我們很快就到了那座夫妻墓前，我深吸了一口氣，定睛看了一眼。

郭子和大安都焦急地問我：“怎么樣，真的是他？”

良久，我艱難地點了點頭：“是。”

郭子和大安的神情徹底變了，他們知道，即使昨夜抄墓碑的那段經歷，可以解釋我喝多了，但幾天前，我在林間偶遇許振國的時候，可沒喝多少酒。更讓我們慌神的是，郭子忽然發現墓碑后頭的墓穴，有一個很大的裂痕，大安手賤，輕輕地去推了推，墓穴塌了，露出一個大窟窿。

墓穴像是被人鑿開的，然后又用被鑿碎的石板臨時堵上，沒來得及上水泥，所以才輕輕一推就塌了。

我往墓穴里瞟了一眼，墓穴又深又寬，里面躺著一口棺材。

郭子忽然說了一句：“他真的從里面跑出來了……”

大安聽了，臉色慘白，咽了咽口水，終于不肯繼續待著了，什么也沒說就往山下走。人真正趕到害怕的時候，還講什么義氣啊，郭子還算好，臨走前沒忘拉上我。

我兩步三回頭，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座墳墓。

回學校以后，我們三個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這件事，可是，他們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們忘不了，那段時間，我們三個都像行尸走肉一樣，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了，每天三點一線往返在教室、食堂和宿舍。有時候，我們一整天都沒有說上一句話。

盡管經歷那一切的是我，但最先撐不住的是大安。他的精神狀態很差，沒多久就被爸媽接回家了，聽聞還做了好多場法事，但情況不見好轉。

慢慢地，郭子也受不了了，他決定去報警。我的耳邊回響起老人家的叮囑：“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以免招來厄運。”

但是，我沒有勸阻郭子。我和郭子的想法一樣，我們沒有辦法解決的事，警方或許可以幫到我們。那一刻，我的心里是自私的，郭子去報警，那透露這件事的，就不是我了吧？

郭子去了。

傍晚，輔導員沉重地走進了宿舍：“郭子出車禍了。”

郭子死了，在過馬路的時候，心不在焉，被一輛大掛車碾碎了腦袋。輔導員打電話通知郭子父母的時候，我能聽見電話那頭凄厲的哭聲。

我的雙耳轟鳴作響，那一刻，我為自己的自私感到痛苦和羞愧。倘若這場車禍真的是厄運，那原本死的，應該是我。

我想到了被接回家的大安，他會不會也出事？

終于，我鼓起勇氣，沖出了學校。

我要去報警。

8

說回隊里的偵查。技術上的難題暫時無法解決，于是我們先鎖定了小單口中的那個老人家。他的確是村里的守墓人，已經在村里守了三十多年的墓了，工資是村民集資給他發的，算是他看守山頭墳墓的酬勞。

我們問了守墓人，發現小單供詞里所說的守墓人的規矩，并非杜撰。

我問守墓人：“許振國的墳墓裂開了，是你補的嗎？”

守墓人點頭：“我是守墓人，這是我該做的。”

守墓人的眼神飄忽不定，仿佛在猶豫某些事。我和林暉對視了一眼，暫停了詢問。從詢問室出來，我們不約而同地說：“守墓人有問題。”

我們是根據經驗判斷的，訊問過太多犯罪嫌疑人，有時候，盡管沒有證據支撐，我們還是能夠敏銳地發覺對方是否撒謊。守墓人接受盤問的時候，稱不上緊張，但我們推測，他還有事相瞞。

我立即給我的師姐穆夏打了一個電話，請她幫忙讓守墓人說實話。穆夏主修司法精神病學和犯罪心理學，是雙料高材生，下到派出所，中到市局，上到省廳，經常都會請她協助。

穆夏聽了情況以后，要求我們關閉監控探頭和錄音設備，與守墓人單獨交談。我們允許了。因為守墓人并非犯罪嫌疑人，和他的交談，并非偵查意義上的訊問，所以不進行錄音和錄像，是合法合規的。

與此同時，已經回到荊門的法醫師小野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我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小野說，“DNA相同，不一定百分之百是同一個人。”

我立即明白了小野的意思：同卵雙胞胎。

倘若許振國有一個與他高度相似的同卵雙胞胎兄弟，現有的普通DNA同源性測定技術，無法精確區分，有可能誤定為同一個人。

許振國三年前去世，現在被殺分尸的，是許振國的同卵雙胞胎兄弟。盡管這種情況非常罕見，但卻能解釋這起案子的離奇。我問小野：“如果真的是這樣，沒有辦法通過技術手段進一步鑒別嗎？”

小野回答：“有，時間長，費用高。”

我立即聯系許振國的子女，發現他們并不知道許振國還有什么雙胞胎兄弟。

最終我們沒有進一步甄別DNA的同源性，因為穆夏讓守墓人松口了。守墓人承認了，人是他殺的。

守墓人說，許振國的確有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兄弟，因為家境貧困，剛出生就被父母賣給了山區。許振國的兄弟長大后，費盡千辛萬苦找許振國認親，途中迫于生計，干過不少違法犯罪的事。因此，他找到許振國以后，不敢讓外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許振國偷偷地救濟兄弟，但狗血的事情來了。許振國的兄弟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許振國生活得如此舒適，又恨又妒，此外，朝夕相處下，他還愛上了許振國的妻子。最終，許振國的兄弟居然萌生了殺害許振國，冒充許振國生活的念頭，但被許振國的妻子及時識破阻止。

許振國的妻子對許振國的兄弟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算把許振國兄弟勸走了。這么多年來，大家老的老，死的死。許振國兄弟在外漂泊，仍舊對許振國的妻子念念不忘。

許振國的兄弟此次回來，是想和許振國的妻子葬在一起。生前得不到，死后總該白頭了。于是，許振國的兄弟準備敲了墳墓，把許振國的尸骨取出來。在此之前，小單一行人進了村子，注意到了那座山。所以，許振國的兄弟裝神弄鬼，想要把小單嚇唬走。

案發當晚，許振國的兄弟把許振國的尸體拖出來，丟進山溝里，被守墓人發現。守墓人和許振國的兄弟殊死搏斗，反抗之下用石頭敲死了許振國的兄弟。守墓人殺害許振國的兄弟的這一幕被小單目睹。小單先前受了許振國的兄弟的嚇唬，又喝了很多酒，把自己代入了守墓人和許振國的兄弟的搏斗中。

守墓人殺死許振國的兄弟后，將尸體分尸，也丟進了山溝里。

守墓人的供述，有些牽強，但聽起來卻能解釋所有離奇的點。

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兒。

隊里出動了大量警力，在山溝里尋找許振國的尸骨和許振國兄弟的尸塊，找了足足半個月，卻什么都找不到。奇怪嗎？奇怪。正常嗎？也正常，山溝很深，非要說尸骨和尸塊掉進了哪一道石縫，也能勉強說得通。

守墓人是怎么知道許振國兄弟的經歷的？守墓人自稱是許振國兄弟死前告訴他的。好像不太可能，兩人發生了那么激烈的打斗，哪有空聊那么久的天。非要說可能，確實也有可能，有些人的話就是很多，不排除先聊后打或者邊打邊聊。

案子總歸是破了。

守墓人被批捕了。那天，小單正好被隊里放出來。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守墓人停下了腳步。

“年輕人，只能幫你到這里了。”守墓人非常嚴肅，“不要再接近墳墓，即使你的父母將來要入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