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評論家、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憑《空山橫:講演集,關于文學關于人》被評為2024年刀鋒圖書獎“年度評論家”。在頒獎現場,他做了主題為“刀鋒與刀環”的分享,本文為內容實錄。
非常感謝刀鋒圖書獎推委會,也感謝新周刊,把年度評論家榮譽頒給我。我一直以為,今天晚上的獎杯是要發一把刀,我還認真想過,如果真的收到一把刀,怎樣帶回去恐怕還是個問題。
李敬澤做現場分享。(圖/新周刊)
不管怎么說,獲得一個以刀鋒為名的獎項,對于一個評論家,既是一份特殊的榮譽,同時也很容易造成幻覺:
比如當我得知這個消息之后,馬上就開始思考,我這個評論家真的像刀鋒一樣嗎?真的那么鋒利嗎?真的那么厲害嗎?真的那樣“殺人如麻”嗎?
所以,這確實會讓一個批評家,在收到“刀鋒”的褒獎時就感到暈了,真的對自己有了過高的評價,自認為是刀鋒般的評論家。為了證明這個評價,我專門到Deepseek上去搜了一下,“請給我提供一首關于刀鋒、關于刀的古典詩詞”。Deepseek給我提了一長串,從頭看到尾,其他的都沒感覺,只有一首被我記住了,就是我們都熟悉的唐代詩人劉禹錫,寫的一首我們都不太熟悉的詩,叫做《視刀環歌》: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今朝兩相視,脈脈萬重心。
《視刀環歌》:“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今朝兩相視,脈脈萬重心?!保▓D/新周刊)
我在這首先要解釋一下,什么是刀環。我們今天認識的刀上面,已經沒有環了,但是在古代,至少從漢到唐,作為利刃、作為兵器的刀,刀頭上是有一個環的。這個環很有意思,它的功能是什么呢?當古代的武士們,舉起他們的刀向著敵人而去的時候,刀環會作響,所以刀環就是武德,告訴別人,堂堂正正看刀。
但這僅僅是第一重意思,我覺得,刀環可能還有更復雜的意義,刀有環,即“回環”之意。漢代的李陵流落匈奴,到了漢昭帝繼位,漢朝派人到匈奴,告訴李陵可以回來了,回到你的故國。但是漢使說話不便,周圍全是匈奴人,于是就在宴會中一邊目視李陵,一邊使勁撥著刀上的環,說的就是回來吧,回鄉吧。所以,刀環實際上也是在提醒我們,刀不僅僅是一往無前的,還應有“回環”之意。
鄂爾多斯博物館館藏青銅刀。(圖/視覺中國)
刀是利器,但在古人看來,當我們使用利器的時候,必須同時存有回環之心:我們是否應該用這把利器?我們是否很正當、很恰當地用了這把利器?所以刀而有環,不得不讓我們佩服古人,這既是武德,也是武道。
那么多寫刀的詩,據我所見,只有劉禹錫注意到了刀環,寫下這首《視刀環歌》。也有人說這是首情詩,大家一看“言語淺”“人意深”,不就是情詩嗎?但我認為,這首詩恰恰就是寫給評論家的詩、是寫給刀鋒圖書獎評論家獲獎者的詩。正如刀是利器,言語也是利器,正如刀可以一往無前地獨斷,言語也可以是粗暴的、獨斷的。
在我們這個時代,不是只有站在臺上的人是評論家,自媒體的時代,在某種意義上,所有的人手里都有了言語這把利器,都是評論家?,F在還出現了一個大評論家,一把大殺器,叫“人工智能”,叫Deepseek。
李敬澤做現場分享。(圖/新周刊)
于是,當劉禹錫注視的不是刀鋒而是刀環,讓我們意識到,言語是有限的,“刀鋒”也是有限的,我們一定要保持一顆回環之心,就在言語不能抵達、不能窮盡之處,有山高水長,有言語永遠說不清的東西。而無論是文學,還是我們每一個使用語言的人,都應該對語言不能輕易地、簡單地、迅猛地、充滿快感地去處理人世的豐富,處理“壯闊的平凡”,以及平凡中的壯闊,保持一份心中的敬畏、心里的愛。
說到底,我們并不是真的愛手里的這柄利刃,我們愛的是情深意長難以言喻的人心,是脈脈的、千萬重語言難以窮盡,但永遠要向著它走,永遠希望保持對它感受力的人心和人世。
總而言之,今年的刀鋒圖書獎,頒給《空山橫》,如我在題目中提醒自己,這樣一本講演集,如果在心里不存一種沉默之意,不存對那些無以言語事物的敬畏,那么這本書就會毫無價值。同樣,作為批評家,在這個時代說話和寫文字的人,我們心里也應該時時刻刻注視著刀鋒之上的刀環。
感謝新周刊,你們讓我意識到除了刀鋒,還有刀環,謝謝!
校對 嚴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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