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拍,我就老了。”
一生要出片的中國人,出門旅行最大的快樂,不是買買買,而是拍拍拍(pāi pāi pāi)。在景觀社會,出片確實可以給“毛坯人生”打造出一個“精裝朋友圈”,以他人點贊激發自我愉悅,但是,如果“打卡出片”最后變成一種KPI和第一要務,旅行就會成為一種苦役,“不出片的地方就不值得去”,將會徹底摧毀假期殺死旅行。
我拍故我在,修圖即修行
旅拍,分自拍和他拍,它的鮮明特征是,以“我”為主角,所有的景觀都不過是塊背景板。
如果說旅拍是中國人最為盛大的廣場舞,那么這場儀式可不僅僅是準備一身舞服這么簡單,服化道的配置水平甚至遠超許多微短劇。
化妝品、金銀首飾、絲巾假發、這裙那裙,自然不在話下。
首先,你得熟練掌握至少199種姿勢:單手遮陽、低頭捂胸、跪姿撩發、扭腰比耶、踢腿吶喊、頭頂比心、合手祈福、托臉賣萌、側身回望、單手指天、抬手成Y、X式彈跳、扶欄遠眺……
(圖/視覺中國)
你還要擁有特種兵一樣的體魄,扛得住高原的缺氧、烈日的灼燒、冰雪的極寒、戈壁的風暴、鹽湖的腥咸、礁石的溜滑、懸崖瀑布的激流、山林的蚊叮蟲咬……只要任務需要,你要隨時趴著、躺著、站著、坐著、蹲著、跑著、跳著、吊著,然后開始咧嘴傻笑。
其次,你平時雖然扭不開瓶蓋,但是一旦出門旅拍,必須背得動、拖得動所有裝備:美顏手機、單反相機、微單相機、拍立得、無人機、360運動相機、大三元小三元長焦鏡頭、閃光燈、補光板、貴過黃金的撕拉片、馬燈、自拍桿、三腳架、折扇、禮帽、假花、線纜、繩索、折疊梯、高凳、野餐車、營地車、手拖車……
當然,如果你能夠多花一點錢的話,上面這些體力勞動自會有人代勞,前提是,你能成功避坑剛剛從導游、快遞哥、外賣員、小區保安、網約車司機、倉庫保管員、豬肉檔師傅轉行過來的野生旅拍師。還要小心低價陷阱,更要小心造型師給你畫韓式妝容,佩戴原生態銀飾,掛泰國耳環,敲敲非洲鼓。渾身上下,透著一種湊湊合合的混搭審美,擰巴且尷尬。
于是在咔嚓咔嚓的快門聲和國風BGM中,大量批發生產的照片和短視頻在假期滋生:西安古城墻、大唐不夜城遍地都是“貴妃”;泉州老街和寺廟掉一片樹葉能砸中兩位“簪花女神”;貴州西江千戶苗寨的風雨橋和田埂上站滿“白銀阿妹”;敦煌月牙泉、鳴沙山飄滿了“飛天神女”;喀什古城游蕩著“西域公主”;拉薩八廓街上處處都是“卓瑪”;北京故宮、沈陽故宮轉角就有一位“格格”;武漢大學和東湖櫻花樹下坐滿了“漢服小姐姐”;延吉民俗園和網紅墻長滿了“大長今”;哈爾濱索菲亞教堂、阿勒泰禾木村的山坡上擠滿了“冰雪女王”;平遙古城每個紅燈籠下都是“晉商少奶奶”……
(圖/視覺中國)
“我拍故我在,修圖即修行”。越來越多的人被困在出片流水線上,成為一名“社媒勞工”。
行程一整天,砍價半小時,化妝1小時,排隊2小時,拍照15分鐘。在午飯和晚飯的間隙,親自上手修圖2小時,濾鏡調試1小時,然后在朋友圈或小紅書發圖,每隔5秒刷新一次,掰著手指頭數小紅心和評論數。
“我玩得開不開心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須得讓我朋友知道我玩得開心。”在所有的社交游戲中,再沒有比旅拍更能緊張地表演松弛感的了。
毛坯的人生,精裝的朋友圈
“大家都太需要一場讓別人看到的旅行了。女孩需要展示容貌,男孩需要展示精致,母親需要展示育兒有方,老人需要展示子女恭順......中產需要展示自己還沒滑落”。”B站攝影Up主@不懶李 說。
這就是法國哲學家居伊·德波所說的“景觀社會”,“世界已經被拍攝”, 在這個役人于無形的物化社會,景觀成為“以影像為中介的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
正如費爾巴哈所說,“符號勝于物體,副本勝于原本,幻想勝于現實”。在景觀社會中,人們“用新媒介和新技術使自己放大和延伸”,媒介景觀成為人的第二身體,以一種隱蔽的方式把活生生的人同他們的現實生活剝離開來,大量虛幻的景觀假象給予人們視覺和感官刺激,制造出一個全新的欲望世界。
景觀鏡像使生活在其中的人處于普遍異化和游離狀態,日常生活完全陷入偽世界體系的“洞穴”之中。
旅行最后走入濾鏡怪圈:觀賞濾鏡景觀—奔赴濾鏡消失的景觀—輸出濾鏡景觀。人們按照打卡清單,。擁擠在出片機位,在“我在XX很想你”“想你的風還是吹到了XX”的路牌旁留念,然后發布標準文案“XXX太好拍了”“再也拍不出第二張的人生照片”“為了這張照片我專門飛了一趟XX”“人生自拍黃金角度”“只需幾秒鐘的發瘋式拍照法”。
(圖/《我的第二青春》)
2025年,《中國青年報》一項調查顯示,64.7%的受訪青年有過因追求出片而旅行體驗下降的情況:65.4%的受訪青年認為旅行商家過度強調出片會導致同質化內容泛濫,造成大眾的審美疲勞,61.5%的受訪青年認為旅行應以體驗為主,遇到契合的場景再拍攝。有受訪者說,“旅行的意義是看風景、見識不同的事,不是用公式化的拍照模板取代深入當地的體驗。”
為了追求出片率,旅行開始變得兇險。譬如,有人跑進上海新華路隧道大拍特拍“王家衛風”;有游客曾因在青海U形網紅公路躺坐拍照引發車禍;有中國夫婦在日本北海道小樽朝里站闖入鐵軌拍照,妻子被撞身亡;有中國女游客在印尼伊真火山口“網紅樹”拍照,結果墜入75米深峽谷身亡……
《福布斯》雜志稱,地球人平均每天拍攝50 億張照片。《每日電訊報》報道顯示,截至2024年底,全球已有480人死于在危險場景中的自拍。英國皇家事故預防協會 (RoSPA)報告指出,“高空墜落”和“溺水”是死傷主因,“這與人們渴望在社交媒體上獲得認可密切相關”。
美國黃石國家公園為此專門發布警告:踐行安全自拍!沒有一張照片值得傷害自己、他人或公園。
景區,困在網紅打卡系統里
旅游景區,也困在了網紅出片這個系統里。
沒有網紅大片,就很難吸引喜歡打卡出片的人流。于是,許多景區開始拼命招攬旅游博主拓荒,輸出第一批打卡出片的模板,吸引游客效仿。
為此,他們專門打造出許多塑料景觀:標配禮堂、天梯、佛手、吊椅、小火車、玻璃橋、天空之境、天空之門,噴上 “我在XX”的大字,豎起“我在XX很想你”的藍色路牌,打造網紅民宿,建設旅拍一條街。偌大的景區,最后儼然成了攝影棚和影視基地,原本各有特色的山水,終于鬧得千景一面。
如今,旅拍已經成為除民宿、餐飲外的第三大旅游產業。《2023年中國旅拍產業全景分析報告》顯示,2023年中國旅拍行業市場規模近400億元。據企查查顯示,2025年中國旅拍企業超12000家。有業界人士預測,“預計到2028年中國旅拍需求量有望突破4164.3萬人次,以平均3000元/人次計,市場規模將達到1249.3億元。”
據媒體報道,湘西鳳凰古城有1026家旅拍店,直接從業人員5000余人;平遙古城旅拍、服飾租賃、體驗館超300家店鋪,從業人員2萬余人;延吉登記在冊旅拍商家超600家,2024年春節,旅拍最火的朝鮮族民俗園日均兩萬人次入園。
婚紗照市場衰落之后,旅拍寫真市場崛起。除了攝影師,還衍生出妝造師、旅拍測評達人、陪拍攝影師、修圖師等新興職業。“旅拍寫真市場有著明顯的‘四低兩高’的特征:客單價低、從業人員學歷普遍偏低、客戶滿意率低、客戶審美能力和美學素養偏低;市場熱度高、投訴率高。”旅拍業資深人士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總結道。
(圖/《一場遇見愛情的旅行》)
為了出片,你將成為旅拍流水線上可以批量復制的橡皮人,“甩袖子、祈福……照片都是差不多的造型,千篇一律,完全像流水線上的產品”;你還可能成為韭菜,“拍之前說精修五張,拍完一看效果跟手機拍的一樣,一問,他們就說要高清精修一套得花500元”“給了錢就不認人,問多了就拉黑”;為了搶占最佳機位,你除了要忍受漫長的排隊,還可能與人發生沖突, “有人員為占機位與游客爭執”“玉龍雪山游客因排隊拍照打架”“四川三星堆博物館游客掄凳子打架”“別人在吵架爭執你錄影被發現”......
我在江西婺源篁嶺見過一個避免旅拍沖突的好辦法:保安站在曬秋最佳機位旁,拿計時器掐表,一人一分鐘,誰也別想占便宜。
要我說,網紅旅拍最省錢省事的辦法,其實是AI換臉——連機票、住宿、門票和化妝費、拍攝費都省了,還不用折騰,也沒有身材焦慮和顏值焦慮。
(圖/視覺中國)
在貴州游客罕至的原生態苗寨,我遇見一位小紅書博主,占據了民宿餐廳風景最佳的桌子,跑來跑去擺拍了一上午,最后連碗米粉都沒來得及吃。
那個早上我最享受的時刻,是一個人靜靜地泡在陽臺的浴缸里,聽雨打芭蕉和竹林,鵲鴝、黃臀鵯、北紅尾鴝吵架,看云霧緩慢越過山脊和梯田,寨民搶在芒種之前伏腰插下水稻秧苗。
正如《白日夢想家》里的那句臺詞:“如果我喜歡某個瞬間,就不希望被相機打擾。只想沉浸其中,就在那里,就在此刻。”
參考資料:
1.《解放身體:從“旅拍熱”看青年女性的身體實踐及其主體性》王青,當代青年研究
2.《青年沉迷“出片”的困厄與開解》唐可巍、張彥,青年學報
3.《從商品拜物教到景觀拜物教——居伊·德波景觀思想探賾》郝星宇、朱振林、朱俊堂,池州學院學報
4.《擬像視角下旅拍圖像真實問題的批判性研究——以小紅書為例》李宇涵,傳媒觀察
5.《一生執著出片的中國人,到底要出啥》浪潮工作室
6. 《追求“出片”正在將普通旅行變得危險》有意思報告
編輯 騰宇
運營 鹽浴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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