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國內景點很久了。

千篇一律的轟炸大魷魚，一模一樣的拼多多同款手作小攤，配以“我在xxx很想你”的路牌，景區三件套比你的薪資還穩定。

但確實很難想到，景點之丑之同質化還能再創新高。最近武漢楊泗港長江大橋作為“民間野生景點”出圈，因橋底拍出了典雅的中式氛圍感被譽為“異世界大門的盡頭”，結果施工單位一插手，空靈秘境就變成了地府蹦迪。

原本下雨時形成的“天降”免費瀑布奇景，變成了“武漢”打卡字、五顏六色的氛圍燈和最低200塊的低消，高飽和色系燈光應填盡填，又成為一個「城市審丑」的典型。

當然，被各色燈光盤桓的國內景點絕不僅僅只有楊泗港長江大橋，古鎮、古塔、溶洞乃至你家門口的山頭和老樹都被打扮得大紫大紅大綠大黃，乍一看誤以為進入了妖精的盤絲洞，殊不知下一秒就把你口袋里僅剩的2塊碎銀掏光光。

看著這一到晚上統統變身的國內景點，“說好聽點像夜店，說難聽點還以為是「地府在人間」。”

（1）異世界大門的盡頭是收費的地府嗎？

這幾年流行打造“完全意料之外”的野生景點。

比如前段時間爆火的A市霸總打卡機位，視頻里西裝革履的顧總們向前走出大門，映入眼簾的是自家十幾位數的產業，實際是鄭州東站西廣場的大門；

再比如北京國貿“顛倒世界”的機位和上海武康大樓，野生景點們首先要好拍，無論是紙醉金迷感還是盜夢空間感，必須得給都市青年們一個出片的理由和身份。

楊泗港長江大橋的上一輪出圈也是因為“好拍”。這座近1700米長的大橋橫跨長江，始建于2009年，2019年正式通車，建成時是世界上跨度最大的雙層公路懸索橋。

更出圈的是下雨時的“天降奇景”，大雨涌下橋邊形成兩簾雨幕，遠處的建筑物被水霧遮擋，正著看橋是“通往現實的鑰匙”，倒過來看是“通往異世界的大門”，搭配星際穿越主題曲，是諾蘭科幻電影里似曾相識的場景。如果再來一艘船悠悠劃過，又可以腦補出蓑衣老翁釣魚的古風鏡頭。

圖源：小紅書@手抖的福瑞

瀑布景觀的形成是因為在橋面兩側每隔9米設置一組泄水孔，但光有景不足以成為網紅，還需要有「景觀位」——觀江平臺，根據中鐵大橋院橋梁工程師張成介紹，最初設計是一個整體挑高的平臺，后來考慮到觀江需求，才修改成比親水平臺高50米的是休閑平臺。

這樣完全沒有任何市井氣、人工味的大橋，被發現后快速走紅，人日、央視等各大媒體都曾報道過，“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純天然的景點了。”

或許就是有人見不得純天然，5月20日，“通往異世界的大門”變成了“收費的地府”。

典雅的中式審美變成了彩燈四射的蹦迪現場，天降雨幕變成了橋底的“大橋也對你比心”，古風大橋就這樣走進現代化，審美向盤絲洞對齊，像是在蘇州園林里唱二人轉（沒有說二人轉不好的意思，主要突出風格差異大），也像是在故宮里合唱烏蒙山外連著山（我也很喜歡鳳凰傳奇）。

當大橋開始增色，你就知道事情要不簡單了。攝影師、本地人多年盤出的最佳機位上擺了一架鋼琴，想要再打卡最佳景觀位，先交錢。如今就連想在橋的這邊多駐留會都變成了奢侈，原本路人散步的地兒變成了城市燈光音樂社，這回你還想打卡同款照片，必須先繳納100元押金，并且保證可以做到低消200塊。

圖源：小紅書@凝海聽濤

前者是過度整容，后者是過度商業化。此前就有媒體辣評“國內但凡有地方開始有點熱度，就會有企業跑去整上景區幾件套，并開始收費。”比如哈薩克族在賽里木湖玩了幾十年的水都來去自如，如今單是進園區就得先交三位數。

而此次給楊泗港長江大橋整容的操盤手是武漢城運集團，根據九派新聞報道，該企業認為“以前的功能比較單一，熱度也不高，于是花半年時間增加了燈光秀、音樂演奏和餐飲板塊，將橋梁的工業美學與江水、江岸等自然景觀相結合，市民將擁有更好的休憩、游玩的場所。”

顯然武漢城運還是留了后手，建議快速增加“我在楊泗港也很想你”的藍底路牌、白色愛心秋千和紀念幣售賣機，給武漢人民來一場真正的“審美升級”。

不過，顯然不想“蒜鳥”的武漢人民不準備給武漢城運機會，看到免費的變收費，古風的變地府的，連夜給市長打電話投訴，如今“消費入座”沒有了，只剩下大橋底下的看了眼前一黑粉色愛心等著你來打卡。

圖源網絡

（2）古鎮變夜店，魯迅蹦迪嗎？

經過多年的訓練，我已經可以忍受各大被浸滿魷魚和臭豆腐味的古鎮了。

但我至今不理解為什么要把李白和蘇軾們的老家都改成夜店，每每夜幕降臨，古鎮的商家就宛如游戲里的NPC，到點給門頭換裝飾擺出小酒和唱神曲。大藍大紅氛圍燈齊上線，夜晚的古鎮被齊齊染上了色，再配上各古鎮的千年歷史，這回真的有點像通往地府的路。

要夜店自然得有歌，當年大火的《南山南》和《成都》都曾唱響古鎮的夜空，但如今都成了《跳樓機》的天下，這首掙了4000萬的神曲已經成各古鎮的金字招牌，無數民間歌手一到夜間就開始“Baby我們的感情好像跳樓機”（歌詞），唱得入肺入心入肝臟，而你為一杯糖漿小甜酒花出三位數，真的也挺想跳樓。

一想到蘇軾半夜2點敲門叫張懷民起床出門溜達和嘮嗑，結果遇到一堆人喊著要“跳樓”和蹦迪，就覺得現實還是太魔幻。

古鎮在餐飲、審美和歌單上高度對齊顆粒度，都“怪”當年的烏鎮實在太出圈、太掙錢。

這座浙江嘉興桐鄉市最后一個通公路的鄉鎮，憑借中青旅的操盤，從普通縣城變成了在世界上都小有名氣的旅游景點，再加上每年戲劇節的大咖云集，烏鎮甚至變成了集文化和生活方式于一體的古鎮，同時，也是我國最賺錢的古鎮之一。根據財報顯示，2023年烏鎮景區共接待游客772.07萬（人次），實現營業收入17.84億元，實現凈利潤2.84億元。

烏鎮有多成功，就有多少操盤手希望打造出下一個烏鎮。根據中國古城與文化研究院院長林鵬此前的研究，我國共有2800多座已經開發或正在開發的古鎮，數量在全球范圍內占首位。

當大魷魚大土豆大豆腐檸檬水和拼多多版手工小攤成為標配，古鎮已經是各大文旅集團學渣們互相抄作業的結果。旅界中提到，在很多地方文旅集團里，很少有人因為景區虧損被問責，關鍵是要“有項目、能包裝、好出債”。

所以你會看到，一邊是管理層換得飛快，一邊是投資項目越來越“模板化”——仿古街+演藝+酒店，哪怕游客看膩了，仍有人一拍腦袋再整一套。

圖源：小紅書@Thomas看看世界

顯然，下一個無聊小城比“烏鎮”來得更快一些。

當然也有優秀的、好看的、不走夜店風的古鎮，浙江南潯有近代最大的私家藏書樓和晚清巨富劉墉的私家花園，簡單的金色燈帶和紅燈籠映照在水面上，依舊留有江南水鄉的婉約。

而在一眾鬧哄哄的夜店古鎮中，就連知名作家、擁有黃金左臉的大冰老師開的“大冰的小屋”都顯得清冷起來，畢竟曾有網友說“小屋連燈都舍不得開”，你知道的，這是大冰老師的氛圍感。

（3）真正的妖精盤絲洞，感覺我就是唐僧

如果景區有流水線、預制菜榜單，那么地下溶洞一定可以拿到榜首：不僅擁有著極其相似的外形，還會默契十足地打上了五顏六色的燈光，顏色一個比一個艷俗和超飽和，仿佛是同一個流水線上出產的標準化產品。

你也難以理解為什么國內幾乎所有的地下溶洞審美都如何一致，左手古鎮右手溶洞，就是通往地府的最好cp。

走進地下溶洞，既像是誤入西游記拍攝現場，也像是走進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歌舞廳，“紅燈的紅如同1000盞路燈在交通崗閃爍，紫光的紫宛如1000臺驗鈔機在同時工作”，《新周刊》曾形容道。

看著燈紅酒綠的鐘乳石，中國地質學會洞穴專業委員會早在十多年前就指出，五顏六色的燈光不僅會對溶洞內的生態系統產生影響，造成光污染，還容易破壞溶洞中藻類甚至其他植物的生長環境。

但專家是專家，景區是景區，操盤手有自己的理解。

或許是各大溶洞擔心光有燈光效果還不足以讓你沉浸式“當妖精”，還會加以煙霧效果和各式龍宮月宮妖精洞穴的中式命名。景區越努力越心酸，因為如此濃妝艷抹的鐘乳石已經違反了出片界第一個要義——柔和的燈光。除非景區公主照已經延伸至妖精業務，或者有打工人要cos妖怪發瘋。

而你身處其中，要走進地下才看風景，堆砌的石頭在你身旁，你必須看完紅紫藍綠的大光和走完長長的通道才能結束，“這才是真正的地府”。

（4）四大名樓？“調酒師都搖頭的分層雞尾酒色”

和楊泗港長江大橋最近一起“因審美出圈”的還有江西滕王閣。

滕王閣本是好看的，日常夜晚會呈現橙黃翠綠配色，“夜間更具古風”的燈光秀甚至讓許多游客專為等待燈亮的瞬間。

甚至時間再往回倒退12年，南昌的燈光秀被認為是國內燈光秀的源頭之一。彼時的南昌在夜間點亮297棟現代臨江高層建筑，以及滕王閣。“全部燈光景觀用主控平臺統一控制，可切換不同場景，目前設計了5個場景，使用了126種顏色。”時任清華大學規劃設計研究院光環境研究所副所長陳海燕曾非常自豪地介紹。

但審美就這樣時不時出現滑坡。比如滕王閣5月初的盛世配色，古風的黃綠變成了發廊彩虹配色，有人說這是紅浪漫洗腳城南昌版，也有人說80年代歌舞廳門口的彩燈被掛在南昌人民的頭上。

圖源：小紅書@一只旺仔薯

彩虹直變配色和金色射燈在夜間閃亮登場，南昌人民抬頭看向遠方，才第一次明白了何為“五彩斑斕的黑”，原來這讓鄉間調酒師都聞風喪膽的滕王閣燈光，最終客群是餃子導演。

當然也會有審美在線的建筑夜晚燈光秀，比如北京天壇、西安大雁塔和吉林龍潭山，要點之一就是打光要簡約。

但克制欲望總是缺少暴發戶滿身穿金戴銀的爽感，于是變蹦迪現場才是常態。比如2019年的故宮博物院創辦94年來首次舉辦燈會，藍紫色射燈把這座百年古建變成了巨型蹦迪現場，真的沒有人問問朱棣的意見嗎？

圖源：小紅書@城市審丑漫游

或者更隨處可見的萬物都可綁燈的地府式審美，樹上綁燈、草叢里放燈、地面嵌燈，你永遠不知道每當夜晚降臨時，會在路上遇到哪些大紅大綠、太姥上門的詭秘畫面。

所以為什么景區們無法克制住“打造地府”的手？

有需求就有市場，景區燈光炸出審美缺陷，大背景是夜間經濟的快速發展，或者更聚焦一點，文旅里的夜游經濟。

幾天前，石家莊正定夜市又一次上熱搜：“頭一次用震撼形容一個夜市”，一場夜市攤位超過600家，光是美食攤位就有500多家，已經變成了人味兒最濃的地方。各地開始熱熱鬧鬧地開發夜市，從西雙版納的星光夜市到石家莊正定，夜市越開越大宛如打造出下一個橫店（夜市版）。

與此同時，景點夜游也快速上線，古鎮古樓等等原本到了夜里都陷入沉睡的古建都被開發出夜場生意。

景點如此努力本質驅動力是想著多掙一筆，根據商務部2023年的調查，約60%的國內居民消費發生在夜間。看到了需求的商家連夜出攤賣貨，無論是轟炸大魷魚和拼多多同款手作，雖說千篇一律，但又有誰真的能完全逃過。

商家的想法顯然奏效了。根據中國旅游研究院報告，我國夜間旅游需求持續上漲，2024年國內夜間旅游總花費預計達到約1.91萬億元。

想要美麗的前提是得亮起來，文旅商業就這樣和燈光產業一拍即合。

因為出現了新的需求，照明一度成為“新興”的傳統行業。中國的照明產業發展大致可按每十年為一個階段。”中國照明學會秘書長竇林平指出，照明行業前期主要依托房地產和商業，后來則開始逐漸緊貼大型市政照明工程。

比如在2013年左右開始蓬勃發展的燈光秀，當年南昌一江兩岸燈光秀，度獲得全球“最多建筑參與固定性聲光秀”的吉尼斯世界紀錄，光是摩天輪上就安裝了6.5萬余個點光源。

“技術和內在行業利益的驅動是（燈光秀興起的）本質。”照明設計師齊洪海說。

高工產研LED研究所（GGII）調研數據顯示，中國已經成為全球最大的景觀亮化市場。華南、華北、華東三地景觀亮化市場占據全國市場近80％。所使用的燈源也在接下來幾年中從LED發展到投影燈、射燈、霧森等。

迪士尼、環球影城燈光秀主要使用的就是LED燈和投影設備的組合，類似的，射燈也是主要作用在空中。而霧森系統通過水霧和燈光的組合可以形成霧氣繚繞的氛圍，落地感比較強，大則景區會做，小則成都湖畔生態火鍋店也能見著。

成都湖畔生態火鍋店

曾經給青島做過市政照明規劃項目的許東亮認為，“城市燈光很難從感性上真正理解，不像是一部手機看得到、摸得著，城市照明和燈光節的籌建同樣需要時間，設計師對光的理解和運用也需要時間。”

“一條光帶是否平整地釘在板子上、放在光槽什么位置、轉角處如何處理，都會影響最終照明效果。”當然你可以用技術改變這些問題，但審美很難改變，許東亮直接坦言“80％的項目并不符合他的審美。”

曾經在照明公司上班的網友也吐槽，自己辭職是因為“受不了每次做項目尤其景區項目，到最后一定要加一個五顏六色的炫彩模式。”

整容過度直至失敗，操盤手還沾沾自喜覺得一定能拿下這屆網友，不然武漢城運的負責人也不會熱情介紹對楊泗港長江大橋的改頭換面。而網友看到又一個夜間盤絲洞出現，只能吐槽“丑得像鄉村一樣。”

真生活在鄉村的網友聽到以后趕忙擺手：“求求別說你們城市燈光土得像鄉鎮了，我們鄉鎮晚上很寧靜，根本沒有這些地府光照。”

編輯｜橘總

作者｜嘴嘴

設計｜胖兔

參考資料：

1.中國青年網,《網友：頭一次用“震撼”形容一個夜市》,2025.06

2.鳳凰WEEKLY,《流水線古鎮，被「中式夜店」盤活了？》,2024.10

3.第一財經廣播,《8年燒光50億！從人滿為患到無人問津，全國古鎮怎么了》,2024.12

4.中國新聞周刊,《城市燈光秀困境：建筑不是顯示屏，不可被過度裝扮》,2019.11

5.新周刊,《全國最魔幻景區，看不清也看不懂》,2024.11

6.長江日報,《楊泗港長江大橋美在隨時，世界級的橋梁風光為武漢夏日增彩》,202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