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貝托魯奇的鏡頭掃過紫禁城的琉璃瓦時,坂本龍一的配樂正在做一件更隱秘的事——用音符給溥儀的一生「裱糊」。
這位日本作曲家沒有用鑼鼓喧天去砸開歷史的厚重,反而拿起小提琴與古箏,像個沉默的裱畫師,在東西方的旋律褶皺里,貼補出一個王朝的背影。這部36年前的電影,如今再聽配樂,仍能在弦音里摸到歷史的體溫。
坂本龍一接到貝托魯奇的要求時,先做了件「笨事」:在東京唱片行聽了二十張中國音樂精選集。最終打動他的,是中國五聲調(diào)式里的「空」——就像故宮太和殿的空曠,看似熱鬧,實則孤寂。
悲情主題的核心樂句,用的是G宮系統(tǒng)的E羽五聲調(diào)式,聽起來像冬天琉璃瓦上的霜。
幼年溥儀登基時,古箏輕撥如檐角風鈴聲,笛子吹出點少年不知愁的天真,突然就被管弦樂的厚重「砸」斷——就像小皇帝剛戴上皇冠,就被塞進龍袍里的冰冷枷鎖。
這旋律在片尾老年溥儀摸向龍椅時再次響起,二胡和尺八的加入,讓悲涼像故宮的夜一樣,一層一層漫上來。
紫禁城的門開合間,藏著溥儀的一生。坂本龍一用兩個樂句,寫出了宮門的「重」與「痛」。樂句A的D、E、A三個音,像宮女清晨開門時銅環(huán)的輕響,壓抑得像宮墻下的青苔;
樂句B突然加入三連音,音域跳高八度,像少年溥儀推自行車撞在宮門上的金屬碰撞。當他被趕出紫禁城時,門主題全用西洋管弦樂,弦樂的顫音像宮門吱呀關閉,這哪是關門聲?分明是一個時代在生銹的鉸鏈上,發(fā)出的最后一聲嘆息。
《阿嬤在哪?》里,少年溥儀追乳母的戲份,被三次留白切成碎片。第一次管弦樂驟停,只剩腳步聲在廊道里「咚咚」響,像孩子被掐住喉嚨的嗚咽;
第二次二胡剛拉出嗚咽,溥儀喊出「她是我的蝴蝶」時突然沒了聲音,沉默比哭聲更扎心;第三次管弦樂漸強,卻在宮門關上時弱成一口氣——留白里全是命運的回聲,比任何臺詞都更疼。
溥儀被趕出紫禁城那場戲,門主題突然換成全西洋管弦樂,卻在他跨出門檻時,留白30秒。
這半分鐘里,雙簧管的余韻像未說完的話,弦樂漸弱如皇權褪色,觀眾耳朵空了,心里卻炸響了——三百年王朝崩塌的聲音,原來不是轟隆巨響,而是一聲無人聽見的嘆息。
影片最后,老年溥儀摸向龍椅后的蟈蟈罐,配樂突然留白12秒。這12秒里,導游的講解聲飄進來,現(xiàn)代游客的嘈雜與歷史的靜默撞在一起。
當琵琶再次響起,空鏡頭里的龍椅像個啞劇演員——原來「末代皇帝」的身份,不過是歷史巨輪下的一聲蟈蟈叫,而坂本龍一的留白,就是留給每個觀眾的一聲嘆息。
坂本龍一最絕的,是用西方的「形」裝東方的「神」。他讓古箏與小提琴「對話」,五聲調(diào)式在管弦樂里「生長」,就像用油畫筆寫毛筆字,筆觸是西式的精準,意境卻是東方的留白。
戴維·伯恩用電子合成器模擬選秀的機械感,蘇聰用竹笛吹出市井煙火氣,而坂本龍一的管弦樂里,藏著更狠的隱喻:小提琴的嗚咽是婉容的瘋癲,大號的轟鳴是偽滿洲國的荒誕,尺八的留白里,早預見了所有繁華都是過眼云煙。
當《皇帝圓舞曲》撞上溥儀的悲劇,當《大海航行靠舵手》混入紅衛(wèi)兵的舞蹈,音樂成了最鋒利的手術刀,剖開了個體在時代里的荒誕。
在紫禁城的紅墻黃瓦間,坂本龍一用音樂織了一張網(wǎng)——網(wǎng)住了溥儀的孤獨,網(wǎng)住了王朝的興衰,也網(wǎng)住了每個觀眾的嘆息。他沒靠 loud 的號角,只用琵琶的顫音、古箏的余韻、留白的靜默,就讓我們聽見了歷史的褶皺里,那些沒說出口的話。
如今再聽《末代皇帝》的配樂,突然懂了:最好的電影音樂,不是用來「聽」的,而是用來「感受」的。
就像溥儀最后摸向龍椅的手,那些沒彈出來的音符,沒說出口的臺詞,才是最疼的真相。當片尾的蟈蟈聲消失在留白里,我們終于明白:有些故事,只有沉默的音樂,才能說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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