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丁欣雨
界面新聞編輯 | 張友發
在國際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論壇上,大樋年雄是個有點特別的存在。來自各國包括烏茲別克斯坦、印度尼西亞、西班牙、德國在內的一眾傳統手工藝從業者穿著具有民族風格的服飾,仿佛從裝扮上就能大概猜出他們從事的是哪項傳統技藝。而大樋年雄頭戴白色毛線帽,打扮新潮,似乎很難把他與諸如陶器、茶碗之類的意象關聯起來。
十一代 大樋長左衛門(年雄),論壇活動圖
大樋年雄的另一個名字是十一代大樋長左衛門,由于是家中長子,他需要沿襲這個世代傳承下來的稱呼,守護家族的技藝“大樋燒”——這是一種使用日本金澤市郊外陶土,用手扭動、塑形,高溫快速燒制而成的陶器制作技術。“大樋燒”陶器呈現出特有的琥珀色,給雪域氣候的當地帶來一絲暖意,至今已經有350余年的歷史。
但循規蹈矩不是大樋年雄的風格,在他使用大樋年雄這個名字的時間里,他去到國外學習現代藝術,賦予傳統敦實的日本茶碗以抽象怪誕的造型和光怪陸離的色彩,并把它們介紹給全世界。相比父輩恪盡“一生懸命”的準則,拼命維系傳統的謹慎與嚴苛,他的創作態度更加流動、跳脫,不拘一格,沒有普遍適用的標準。這也解釋了他為何如此看待“傳統”的定義:“‘現在’的時間一旦過去,就變成了‘過去’,而我們現在做的事情一旦完成,就變成了‘傳統’”。
大樋年雄的日本藝術院受賞作品《モニュメント?クリフ》,圖源大樋年雄的個人網頁 01 不拘泥于傳統,才能重新愛上傳統
界面文化:你出生于“大樋燒”世家,應該是從小就被賦予要傳承這份家業的使命吧。
大樋年雄:從小時候開始,學習茶道、陶藝,吃和果子都是生活中的家常便飯,但我覺得在這樣的家里出生和長大是不對勁的。我的祖父和父親不是在創作就是在生產,我能感覺到他們的忍耐和壓抑。我們的談話只涉及藝術,相互間沒有稱贊,也沒有家庭之情。如果你問我有沒有最喜歡的東西,我無法告訴你我喜歡什么,我只能告訴你我不喜歡什么,就是陶器、和果子和茶。
界面文化:是什么時候才看到這件事吸引你的地方,想要去學習和接手它的呢?了解到你曾經攻讀波士頓大學研究所碩士學位,這段在西方世界游歷的經歷有沒有對你產生什么影響?
大樋年雄:當我逐漸發現自己不喜歡傳統文化的原因后,我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做這些事的人,然后我就去了美國。結果我發現美國人基本只了解現代藝術,他們反而很渴望傳統文化。我穿著牛仔褲,白人穿著和服,用英語教我日本茶道。當時日本茶道最大的流派“里千家”來到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我看到白人茶師在一旁進行茶道演示,看起來就像一出戲或話劇。從美國看日本文化,我又找到了喜歡它的方法,我似乎可以借此用一些對我來說很酷的東西來取代日本的傳統,刺激我面對傳統文化時的麻痹神經。
金屬造型作品《2024移民圈》,圖源大樋年雄的Instagram
界面文化:你曾經將樂燒(raku)傳統與當代藝術,比如抽象雕塑相結合,在從傳承家族技藝到形成個人風格的過程中,你如何平衡東西兩種價值觀在“大樋燒”創作中的表現?傳統的東西一般來說態度都更自矜,你是否聽到過與之相關的質疑聲音?
大樋年雄:如果傳統手工藝是通過復制過去的東西制作出來的,必然會被淘汰。如果做的是和過去一樣的東西,當然是過去的好。傳統應該是我們過去所想所做的延續,但這并不意味著要回到過去。學習是回到過去,但創作總是關于未來,思考未來,利用過去制作新的東西。如果一成不變,人們就會感到厭倦。如果重復做同樣的事情,人們會覺得毫無意義。
現在的問題在于,從事傳統手工藝的人都在復制同樣的東西,越來越走到一個狹窄的范圍里面。看的人覺得無聊,做的人也覺得無聊。沒錯,你重復得越多,你就做得越好。但你重復得越多,你也會越不想做。當我在金澤時,我叫十一代大樋長左衛門,是一個保持傳統而設置的襲名。但在海外,我叫大樋年雄,擁有外界看待日本文化的視點。當我制作茶碗時,他們總是這樣看著對方,而我則用兩邊的視線進行感受和創作,因此結果也是由兩個人共同完成的,這也成為了我愿意繼續做下去的原因。
界面文化:如果傳統也需要做出改變,那么其中有沒有絕不能夠改變的東西?
大樋年雄:心靈是一塊海綿,在獲得大量信息和經驗后,就會被浸濕,慢慢膨脹起來。你要自行取舍,扔掉你不想要的,你可能會不需要你以前從別人那里聽來的東西,每個人都能自己來做決定。如果不凈化你的心靈,或者你不經常在心靈中創造空間,即使你今天還在這里,你也會變成一個空洞而無法思想的人。你必須用心去決定,而不是用語言。
中國有句古話叫 “溫故知新”。在陶藝方面,你一開始就教后輩轉動陶輪,如果他們沒有意識到做這件事的必要,就不會學得很好。但當他們接受創新的挑戰,并且有失敗的經驗時,他們意識到自己除非能正確地轉動陶輪,否則是不會成功的,他們才會拼命去學習這件事。
02 把自己的感受放在工藝中,會觸動更多人的感受
界面文化:你在做陶藝的過程中會產生哪些思緒?
大樋年雄:傳統手工藝品一般是手作的。工匠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個小作品的制作中,當我們真正仔細觀察時,會發現這個小作品里藏著龐然大物,其中包括一個很廣的宇宙,和工匠的精神世界結合,也和周圍的世界結合。而當你走近一些大作品時,你會發現其中同樣也蘊含著許多精細的工作。大作品內含小作品的品質,小作品內含宏大的可能性。因此制作傳統工藝,會存在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來回的伸縮或轉變。
圖源大樋年雄的個人網頁
界面文化:機械化生產和手工制作的差別是什么?
大樋年雄:前提是有沒有故事在其中。一個有故事的原作能通過機械化生產出復制品,但一個量產的海報就沒辦法往回追溯和還原出一個故事。如果沒有故事可講,再怎么做就都只是一個產品。那些毫無意義的批量生產的產品,日常生活所需的東西,是我們工匠在創作時要對抗的塑料。
界面文化:現在很多人買東西都比較喜歡更新迭代,追求最新潮的物件,一件物品很可能用不久就會被丟棄。你如何平衡實用性和其他價值,并且通過創作傳遞給使用者呢?
大樋年雄:匠人感謝從大自然中采集而來的材料,用自己的雙手進行創作,就是這樣把靈魂融入其中的。如果從一開始就抱著 “一定要裝水”“一定要插花 ”的想法來看傳統工藝,就會產生很大的錯覺。我在傳統工藝的世界里,即使我不一定能使用這個器皿,但如果我擁有它,或者它擺在那里,就能支撐我的思想,這種東西其實自有其功能。
當你拿著由工匠親手制作的器皿時,你會覺得自己仿佛在與工匠握手,你能感覺到這就是那只手拿它的樣子。這種感受是能夠通過器物穿越時間的,也正是這種觸摸的電波,讓你產生崇敬的態度,小心翼翼地捧著它,不讓它掉到地上,也不會把它當成一次性的用品,輕易丟棄。
界面文化:手作“一次燒成”的技法可能會留下一些不算完美的裂痕,這些在你看來是如何體現美感的?
大樋年雄:日本人的審美觀與中國人不同。中國的工藝是一種追求完美之美的工藝,比如茶碗是圓潤的,色澤打磨得像玉石一樣。但從中國傳到日本,由于路途遙遠茶碗往往會出現殘缺,我們暫時無法得到完美的東西。于是我們形成了這樣的審美觀,誕生了這樣的文化,我們接受破損的事物,甚至故意扭曲物體,把這種不完美看作是一種美。
界面文化:你提到在金澤的生活往往需要與惡劣天氣比如風雪搏斗,但市民也會學著享受風雪、欣賞風雪。去年日本地震,你工作間里的茶碗損壞了200個左右,你把祖父、父親和你做的茶具的碎片拼湊起來又做了一個新作品,災難中也生出了藝術。你怎么看這種“苦”與“美”的關系?
大樋年雄用碎片制成的作品《大樋転生茶盌》,転生的意思是“重生”,圖源大樋年雄的個人網頁
大樋年雄:我一直能感覺到一種悲戚的情緒是無法在內心中根除的,它就像是上天賜予我的,當努力克服它、超越它的時候,就能找到藝術的答案。快樂時人不會想到藝術。我能感到自己不是唯一這樣的存在,人們都會有悲傷和痛苦的一面,但通常用語言表達出來也無濟于事,只能試圖在心里克服它。但在他們看到我的作品并被觸動的時候,我意識到我成功把自己的感受帶到作品中,而這種感受是人類之間共通的。
我女兒七年前因心臟病突然去世了,我想見到她,也經常夢到她。后來一個僧侶告訴我說,藝術就跟夢一樣。能在夢中見到我再也見不到的人,這也是我做藝術的沖動。我會想去做一些能讓我看到女兒的作品,或者做一些帶著想見女兒的感覺的作品。我覺得是女兒教會我接下來的創作。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