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崩·青春祭:
從《論語》看《紅樓夢》第十六回的血色浮華
作者:心已向晚
《紅樓夢》第十六回,宛如一幅斑駁的浮世繪,幾組年輕生命在權力、禮教與欲望的漩渦中掙扎浮沉。他們的際遇,或悲壯、或凄婉、或喧囂,無不折射出一個時代“禮樂”的崩壞,其精神內核恰與《論語》跨越時空的箴言遙相呼應。
1
“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張金哥的絕響與權力的腐臭
王熙鳳與靜虛老尼的一場骯臟交易,是這幕悲劇的起點。靜虛為攀附權貴(長安府太爺?shù)男【俗永钛脙龋鹕⒃讯ㄓH的張金哥與守備之子。她深知鳳姐貪財弄權,便巧言挑唆:“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順也都情愿。” 鳳姐聞言,非但無絲毫惻隱,反而冷笑一聲,其態(tài)度的冷漠與算計躍然紙上:“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 繼而更顯跋扈:“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 (原文:“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 這赤裸裸的“拿錢辦事”,將婚姻徹底商品化,將人倫情感踐踏于權錢的鐵蹄之下。
張金哥這對素未謀面的青年男女,面對這強加的厄運,其選擇令人震撼。原著寫道:“誰知那張家父母如此愛勢貪財,卻養(yǎng)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便一條汗巾悄悄的尋了自盡。那守備之子聞得金哥自縊,遂也投河而死。” (原文:“守備之子聞知金哥自縊,他也是個極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 他們以最慘烈的方式,對“求生以害仁”說了“不”!他們守護的不是具體的愛情,而是人格的尊嚴、情感的自主權不被當作商品交易、任人磋磨的“仁”——人格的獨立與完整。《論語》所言“殺身成仁”的至高境界,竟在這對卑微的年輕生命身上,以血淚完成了最悲愴的詮釋。鳳姐與靜虛的權謀算計,在他們決絕的生命面前,顯得何其骯臟與渺小。
2
“克己復禮為仁”?扭曲禮教下的愛情祭品:秦鐘與智能兒的悲泣
秦鐘與智能兒的故事,則是被僵化冷酷的禮教生生絞殺的青春。他們的情愫萌生于水月庵的清凈之地,卻觸犯了世俗禮法的大忌。智能兒“如今大了,漸知風月”,對秦鐘情根深種,甚至冒險進城尋他。秦鐘病重之際,她不顧一切前來探望,這份至情至性,卻為禮教所不容。其父秦業(yè),一個恪守禮法的腐儒,聞訊后的反應是暴怒與殘酷:“將智能兒逐出,將秦鐘打了一頓”,(原文:“秦業(yè)……將秦鐘打了一頓,自己氣的老病發(fā)作,三五日光景嗚呼死了。秦鐘本自怯弱,又帶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見老父氣死,此時悔痛無及,更又添了許多癥候。”) 一頓棍棒,不僅打散了這對苦命鴛鴦,更直接斷送了秦鐘的性命。
智能兒深夜的無助嗚咽,秦鐘臨終前“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掛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掛著智能尚無下落”的牽掛與絕望嘆息,以及寶玉趕來時撕心裂肺的哀慟:“鯨兄!寶玉來了!” (原文:“秦鐘……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掛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掛著智能尚無下落……又見寶玉在側,乃勉強嘆道:‘怎么不肯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 構成了一曲凄絕的青春挽歌。這悲劇的根源,正是那被扭曲的“禮”。《論語》強調“克己復禮為仁”,本意是通過約束自身回歸于體現(xiàn)仁愛的社會規(guī)范。然而,秦業(yè)所代表的“禮”,只剩下冰冷的教條和森嚴的等級,完全喪失了“仁”——對人的基本情感與生命尊嚴的尊重。智能兒被逐,是禮教對“情欲”的驅逐;秦鐘被責打致死,是父權禮法對“叛逆者”的懲罰。他們追求的“至真至純的愛情”,在異化的禮教面前,成了必須被獻祭的犧牲品。孔子所期待的“仁”本應內在于“禮”,在此卻蕩然無存,禮法徹底淪為窒息生命的枷鎖。
3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元春封妃,烈火烹油下的傾覆之兆
十六回的高潮無疑是元春晉封賢德妃。賈府瞬間陷入“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然而,這表面的榮華下,人性的貪婪與家族內部的“不均”與“不安”已如毒瘤般擴散。
鳳姐的“巧令”與權欲: 賈璉歸來,鳳姐一番洋洋灑灑近千字的訴苦(“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坐山觀虎斗,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干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表面是向丈夫展示辛勞委屈,扮演嬌柔小女人,實則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標榜——“我這么能干,離了我可不行”。(原文中鳳姐長篇大論訴說管家之難、自己之勞苦功高) 其核心仍是鞏固自己的權力地位,將丈夫也納入其掌控范圍。
建園風波:人性的貪婪與“不均”: 省親建園,巨額財富的流動成為人性試金石。賈薔、賈蓉等年輕子弟紛紛鉆營討差事。賈璉的乳母趙嬤嬤也來為兒子求肥差,鳳姐滿口應承,人情世故中夾雜著利益輸送。更觸目驚心的是,賈府上下對工程的態(tài)度:主子們只關心排場奢華(“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管事們則“拐子”“扁擔”(指工程中偷工減料、虛報冒領、中飽私囊),(原文雖未明寫具體貪腐,但通過賈璉與鳳姐對話、趙嬤嬤求差事等情節(jié),以及后文不斷暴露的虧空,暗示了管理混亂和貪欲橫行) 底層則被層層盤剝。這正是《論語》所警醒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賈府財富不少(不寡),但分配極度不公(不均),掌權者貪婪無度,底層人心浮動;表面富足(不貧),但根基已朽,人心離散,危機四伏(不安)。元春的榮耀非但不能帶來真正的安寧,反而加速了這架腐朽馬車的傾覆進程。表面的禮樂喧天(省親盛典的籌備),掩蓋不住內里“仁”的缺失(貪婪自私)和“禮”的虛偽(等級森嚴下的利益傾軋)。
仁心失,禮樂崩,青春祭
十六回的三組青春圖景,在《論語》的燭照下,共同勾勒出一幅“禮崩樂壞”的時代畫卷。張金哥們以生命捍衛(wèi)的“仁”,是人格尊嚴不可褻瀆的底線;秦鐘們以血淚控訴的,是失去“仁”之靈魂的“禮”的吃人本質;元春的浮華與賈府的喧囂,則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仁”的淪喪如何導致“不均”與“不安”,最終導向禮樂的徹底崩壞與家族的必然衰亡。
《論語》的箴言穿透時空:“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當仁心不再,再盛大的禮樂儀式(如省親),再嚴苛的禮法教條(如秦業(yè)的家法),都不過是虛偽的遮羞布和殺人的軟刀子。張金哥的決絕、秦鐘的夭亡、智能兒的嗚咽、寶玉的哀慟,乃至元春曇花一現(xiàn)的榮寵背后賈府的蠢蠢欲動,都是對那個失“仁”時代最沉痛的悲鳴。
這悲鳴,不僅為紅樓中人,也為所有在異化規(guī)則下掙扎的靈魂,至今仍叩擊著我們的心靈——真正的繁榮與安寧,必以“仁”為基石,以“禮”為和諧的規(guī)范,而非束縛的枷鎖。否則,再絢麗的青春,也終將成為時代的祭品。那深夜庵堂里智能兒被絞斷的青絲,便是這祭壇上最刺目的印記。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