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我幼年天地里，宛如擎天巨人，無所不能，亦無所不在。童年時我每每自夢魘中驚醒，總聞得父親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仿佛驚濤駭浪中陡然矗立起一座巍峨的山巒——山勢雖無言，卻頃刻撫平了驚懼的波瀾。家中無論鐘表停擺，桌椅斷腿，亦或是鳳凰牌自行車異響，凡有故障，父親那雙手便如魔術師般靈巧，三下兩下便修整如新。我每每凝神屏息看他勞作，目睹他額角滲出的汗珠在燈下閃耀如星，而他那雙粗糙的手卻神奇地讓破舊器物重獲新生。他像一塊巨大磐石，穩穩托住我稚嫩生命里的每一寸光陰，又似一座高聳燈塔，無論何時回首，總能望見他光芒四射的身形，引我安然前行。

然而，父親這尊巍然神像終在病魔的侵襲下頹然崩塌了。記得那夜，當我攜未婚妻急赴蘇北老家時，遭受病痛折磨多年的父親，他那殘留的生命氣息正一絲絲被抽空，父親最終撒手而去。我緊握他漸漸失去溫度的手，只覺自己整個世界轟然塌陷，碎成了齏粉。從此，父親的名字便只存于冰冷的抽屜深處，安放在那本墨跡斑駁的戶口簿里；而他的形貌，也僅凝固于一張舊皮夾中褪了色的照片之上——他仿佛成了人世間一個被擦去又殘存著模糊印痕的傳說。

世事流轉，今朝我自己竟也成了個兩歲小兒的父親。孩子睡在臂彎中，輕得如一片羽毛，卻使我的心驀然沉重起來。那天夜半時分，孩子無端啼哭，我從妻懷中接過他，踱于沉暗房間，輕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拍撫著、搖晃著，直到他掛著淚珠重新沉入夢鄉。此刻我方才恍然：當年父親在燈下縫補，在枕畔守護，胸中翻滾的亦必是此般無言的深愛與無可推卸的責任。這愛在血脈中汩汩流淌，無聲無息，卻早已刻入骨髓——恰似黑夜里的燭火，默默燃燒自己，只為照亮他人腳下的方寸之地

前些日子，凌晨天光未啟，妻子喚我為孩子熱奶。奶瓶在溫水里旋轉，窗外夜色濃稠，天地間唯有此刻我醒著。我獨坐于靜謐之中，竟無端憶起童年父親也曾如此這般在燈下為我忙碌的背影。他那時是否也如我此時，在疲倦中涌動著守護的熱流？原來父親這名字里所蘊蓄的，并非神祇般永不枯竭的力量，而恰是平凡肉身內那股不肯屈服的韌勁——如頑石深縫里的細草，于歲月重壓下始終掙扎著昂起頭顱，拼力支撐起另一片生命的天空。父親不是神，只是比我們更早一步承擔起凡塵重量的人；他們甘愿彎下脊梁，為幼小生命搭起一方遮風避雨的屋檐

我小心將溫好的奶瓶嘴遞入孩子口中，他小手攥緊，竟突然伸出另一只小手，牢牢抓住我的一根手指。這輕輕一握，驟然使我通體震顫：生命的光焰原來就在這血脈相續的微溫里默默傳遞。父親當年所擎舉的燈，今日終于交到了我的手中。

天邊終于滲出一縷微光，新的一天悄然開啟。我輕輕摟緊懷中小小生命，也似擁抱住自己過往的童年。在這幽明交替的瞬間，我終于洞明：原來生命長河中，一直有兩個父親并肩而立——一個正消逝在記憶的晨霧里，另一個則向著初升的朝陽奮力蘇醒過來。生命之鏈環環相扣，而父親，正是那無聲穿引其中、承接前世來生的堅韌絲線。

作者簡介

陶明月，北京盈科(宜興)律師事務所第一屆管委會主任、執業律師，無錫律協律工委副主任，無錫律師協會宜興分會律工委主任，環保律師顧問團團長。

中共黨員，中國政法大學經濟法學專業（研究生），畢業于南京大學法學院，本科學歷，曾多年受聘于江蘇廣播電視大學、宜興成人學校，任法學專業特邀授課講師，主管學校法學專業實踐教學環節，取得國家司法考試資格后至江蘇衡立律師事務所任專職律師、副主任、黨支部副書記；2022年10月轉所至北京盈科（宜興）律師事務所擔任管委會主任、執業律師，目前擔任江蘇宜興多家大型環保集團公司、政府部門法律顧問，同時受聘為宜興人民檢察院、宜興監獄、公安機關派駐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