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年間,南昌城里有個木匠叫周大福。這人三十出頭,生得五大三粗,一手榫卯功夫卻細得能繡花。這日清早,他正蹲在寧王府西偏院的屋檐下啃燒餅,就聽見管家老錢扯著嗓子喊:"大福!王爺叫你去書房量尺寸!"
周大福三兩口咽下燒餅,拍了拍身上的木屑。這寧王府修了半年多,偏院書房是最后一處。他拎著工具箱穿過三道月亮門,遠遠看見書房外站著兩個帶刀侍衛(wèi),臉色比門前的石獅子還冷。
"小的周大福,給王爺請安。"他跪在青石板上,腦門抵著地。眼角瞥見一雙金線密織的皂靴從書案后轉(zhuǎn)出來,鞋尖上還沾著新磨的朱砂。
寧王朱宸濠四十來歲,生得面如冠玉,偏生兩道眉斜飛入鬢,像兩把出鞘的劍。他手里捏著串沉香木佛珠,突然"啪"地拍在書案上:"聽說你會看相?"周大福后脖頸的汗"唰"地下來了。上月給府里丫鬟看手相混了半吊錢的事,竟傳到了王爺耳朵里。他正要磕頭認罪,卻聽寧王說:"來給本王瞧瞧。"
這一瞧可不得了。周大福盯著王爺?shù)拿奸g印堂,舌頭像被漿糊粘住了。那明晃晃一道豎紋,在相書里叫"懸針破印",本該是刑克之相。可紋路末端竟分了個叉,活似兩條小龍在搶珠——這分明是古相經(jīng)里說的"龍相"!
"怎么?本王面相不好?"寧王指尖敲著佛珠,每敲一下,周大福心就抖三抖。
"王爺這相......"周大福一咬牙,"是百年難遇的貴相!"
窗戶外突然"咔嚓"一聲,像是樹枝斷了。寧王臉色一變,侍衛(wèi)立刻沖出去查看。周大福趁機瞄見書案下壓著張地圖,江西各府縣被朱筆畫滿了紅圈。當夜收工,周大福借口落下了鑿子,偷偷溜回書房。他記得書架后有道暗門——前日裝多寶閣時發(fā)現(xiàn)的。剛摸到機關,忽聽里面?zhèn)鱽韺幫醯穆曇簦?......八月十五各衛(wèi)所換防時起事......"
周大福耳朵貼著墻縫,冷汗順著脊梁溝往下流。突然"吱呀"一聲,暗門開了道縫,露出張青白臉——是那個常來府里的張道士。老道三角眼一瞇,枯手如鷹爪扣住他肩膀:"王爺,逮著只耳朵長的老鼠。"
燭火搖曳中,寧王撫摸著案上鎏金盔甲,笑得像尊彌勒佛:"周師傅既然聽見了,不如幫本王辦件事?"說著推過一盤雪花銀,"去京城盯著皇上,看他是不是真如傳言般整天豹房嬉戲。"周大福癱在地上直哆嗦。他婆娘剛懷上二胎,家里還有六十歲老娘。銀錠碰著青磚的脆響里,他聽見自己說:"小的......愿為王爺效勞。"
三個月后,北京城隍廟前。周大福蹲在卦攤旁啃驢肉火燒,忽然瞥見個穿織金曳撒的公子哥在糖人攤前轉(zhuǎn)悠。那人二十出頭,眉間一道淺淺的川字紋,可細看那紋路竟也分著叉!
"又一個龍相?"周大福火燒掉在地上。正愣神,公子哥已晃到卦攤前:"聽說先生會看相?"周大福喉結(jié)上下滾動。這人的龍相比寧王還明顯,印堂泛著層淡淡的紫氣。他忽然想起張道士說過的話——"當今天子眉間有紫氣,乃真龍?zhí)熳酉?。
"爺、爺是......"周大福膝蓋一軟就要跪,被公子哥用扇子托住。周圍不知何時多了幾個精壯漢子,手都按在腰間。公子哥湊近他耳邊:"聽說寧王派你來盯朕?"熱氣噴在耳廓上,周大福魂兒都要飛了,"有意思,他找的探子倒先認出了真龍。"
原來正德皇帝朱厚照早得了密報。這日故意扮作富家公子來逮人,沒成想先被個木匠識破了身份。皇帝用扇骨敲著周大福肩膀:"你既看出朕的龍相,可算得出大明江山今后如何?"周大福突然想起離家前夜做的夢:兩條金龍在云里撕咬,鱗片混著血雨往下掉。他伏在地上不敢抬頭:"小的只會看相,不會算命......"
"那你看寧王的龍相,能成事么?"皇帝聲音冷了下來。春風吹過卦攤,銅錢在龜殼里叮當響。周大福突然橫了心:"兩條龍相斗,必有一傷。可龍就是龍,泥鰍裝不成龍......"話說出口他就后悔了,這不是罵寧王是泥鰍么?誰知皇帝哈哈大笑,甩給他個金瓜子:"好個明白人!寧王許你多少銀子?朕出雙倍。"說著壓低聲音,"回去告訴他,皇上天天在豹房玩女人,連奏折都讓太監(jiān)批。"周大福攥著金瓜子發(fā)懵。皇帝走了兩步又回頭:"對了,你家里人在南昌是吧?明兒就接到京城來。"這話聽著像恩典,可周大福知道,這是拿他婆娘老娘當人質(zhì)呢。
當晚在客棧,周大福對著油燈看那金瓜子。燈影里浮出寧王似笑非笑的臉,又變成皇帝含威不露的眼。他摸著自己眉心——今早照鏡子,發(fā)現(xiàn)竟也有道淺淺的豎紋。相書上管這叫"泥鰍紋",主一生隨波逐流。"兩條真龍打架,夾著條泥鰍......"周大福苦笑著吹滅燈。窗外打更的梆子聲漸漸遠了,像誰的牙齒在咯咯打戰(zhàn)。周大福從京城回來那天,南昌城飄著毛毛雨。他懷里揣著皇帝給的密信,后脖頸卻像架著寧王的刀。剛進城門,就被兩個穿蓑衣的漢子"請"進了茶樓雅間。
寧王正在剝蓮子,青白的蓮芯在瓷盤里排成北斗七星狀。"見到皇上了?"王爺眼皮都不抬。"見著了。"周大福咽了口唾沫,"皇上整天在豹房......"話沒說完,寧王突然把蓮子往地上一摔:"放屁!"原來張道士早用鴿子傳了信,說皇帝近日秘密接見了江西巡撫。周大福腿一軟跪在蓮子堆里,突然福至心靈:"王爺明鑒!皇上表面玩樂,背地里在查......"他瞟了眼窗外壓低聲音,"在查龍脈的事。"寧王手里的茶盞頓住了。這招險棋周大福琢磨了一路——張道士既懂相術又精通風水,寧王最吃這套。
"接著說。"
"皇上聽說江西出了條地龍,怕沖了紫禁城的龍氣。"周大福腦門抵著地板,"派錦衣衛(wèi)在廬山轉(zhuǎn)了半個月......"
寧王突然大笑,笑得冠玉般的臉泛出青光。他當然知道皇帝在找什么——那尊埋在廬山五老峰下的鎏金龍王像,正是他三個月前偷偷埋的。
當夜,周大福摸黑回家,發(fā)現(xiàn)屋里坐著個戴斗笠的錦衣衛(wèi)。"圣上口諭。"那人扔過個包袱,"你老娘和媳婦已在京城安置。"包袱里是件嬰兒的虎頭鞋——他離家時婆娘才懷上五個月。
轉(zhuǎn)眼到了六月,南昌城熱得像個蒸籠。周大福在王府修涼亭,聽見張道士跟寧王說:"天象有變,得提前起事。"他手一抖,刨子削掉半根指頭。血滴在木料上,像朱砂畫的符。
七月初三,寧王集齊十萬兵馬祭旗。周大福被編入輜重營,負責修理攻城車。他看見寧王穿著那套鎏金盔甲,眉間的龍相紅得發(fā)亮。張道士捧著羅盤高喊:"天機已現(xiàn),真龍當興!"隊伍剛出南昌三十里,前軍突然亂了。原來早有人告密,各府縣官兵早設好了埋伏。箭雨里,周大福看見寧王的帥旗被射成了篩子。退到鄱陽湖那晚,殘月像塊生銹的銅鏡。周大福被拎到旗艦上,寧王盔甲裂了道縫,露出里面染血的黃袍。"你說實話。"王爺劍尖抵著他喉嚨,"皇上到底知道多少?"
周大福突然不怕了。他想起離家前給未出世孩子刻的木馬,還差條尾巴沒完工。"王爺?shù)凝埾嗍侨藶楦牡摹?他盯著張道士,"用朱砂描眉,廬山埋金像聚氣,是不是?"張道士臉色大變。寧王劍尖一顫,在周大福脖子上劃出血線。"你一個木匠懂什么!"
"小的是不懂。"周大福摸著自己眉心的泥鰍紋,"可泥鰍待在池塘里,總看得清水有多深。"寧王暴怒,下令把他綁在船頭祭旗。黎明時分,湖面起霧了。周大福聽見戰(zhàn)鼓聲從霧里傳來,一聲比一聲近。忽然有金光刺破霧氣——是皇帝的龍旗!
就在這時,奇怪的事發(fā)生了。朝陽照在周大福臉上,他眉間那道淺紋突然泛出金光,遠遠望去竟像第三條小龍。官軍陣中有人驚叫:"隱龍相!"原來民間早有傳說,真龍相爭時必有隱龍現(xiàn)世調(diào)和。皇帝在龍舟上看得真切,急令停戰(zhàn)。寧王見狀更怒,親自挽弓要射殺周大福。誰知一支流箭飛來,正扎在他改過的眉間龍相上。
后來史書記載:正德十四年七月廿六,王師破叛軍于鄱陽湖,宸濠就擒。而民間卻傳得更神——說那日湖上現(xiàn)出三條金龍相斗,最后是條泥鰍化龍平息了干戈。
班師回朝那天,皇帝在龍舟上召見周大福。他脖子上還留著繩印,跪著不敢抬頭。"你當初說泥鰍裝不成龍,倒是實話。"皇帝扔給他一塊木牌,"回家做你的木匠去吧。"木牌上刻著"御賜安良"四個字。周大福抱著牌子哭得像個孩子,眉間的泥鰍紋漸漸淡了。
很多年后,南昌城西有個老木匠,最愛給孩子們講"雙龍斗,泥鰍活"的故事。有人問他見過真龍沒有,他就摸著眉心的疤笑:"龍啊,都在人心里盤著呢。"說著拿起刨子,木花飛濺中,那道舊傷疤在夕陽下閃著細碎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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