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嫁妝
文/傅紹惠
當母親與父親還在為生三胎爭論不休時,父親已經(jīng)悄然無聲地開始為我和姐姐準備嫁妝了。
那年姐姐兩歲,我剛滿四個月。
我與姐姐的第一份嫁妝,是大姨父家的一棵巨大的柏樹。那棵柏樹挺拔而堅韌地生長在懸崖之上,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歲月的洗禮。據(jù)說,它的粗大是其他柏樹無法相比的。粗!需要兩個人牽手才能圍上;高!樹冠比大樓還高;壯,十幾米內(nèi)沒有一根旁枝……它的經(jīng)濟價值也是不菲的——父親買下它時花了四十塊錢。在當時,四十塊大約能夠買大姨父全家七口人小半年的口糧。后來我才知道,大姨父家的柏樹絕大多數(shù)都賣給了本家和親戚,以此來換取一家人的柴米油鹽。
這是父親為我姐倆兒準備的第一份嫁妝,因此,他對這棵格外上心。每年不懼山路崎嶇,挑上足足一擔牛屎糞埋在樹下,再小心翼翼地剔除殘損的枝條。父親望著它,就好像望見了大紅的衣柜、三門柜、碗柜、梳妝臺……
然而,這份由父親精心準備的嫁妝隨著大姨父的意外離世而永失了。
大姨父就是在那棵大柏樹下砍火土刺而墜崖身亡的。那時正值隆冬,西風(fēng)裹挾著漫天的雪花打著旋兒,滿坡的絲茅草被吹得東倒西歪,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響,柏樹卻依舊青翠。
眾人用滑竿兒將摔得面目全非,全身是血的大姨父的遺體抬了上來。大姨媽赤著腳,披頭散發(fā),癱坐在大姨父的遺體旁,一邊不斷地推搡著他那已經(jīng)斷掉的胳膊,一邊扯著嗓子哭罵:“你這個挨千刀的沒有良心的冤家啊,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可怎么活!你這個……啊……啊……”鼻涕牽連著口水,身體一會兒前傾一會兒后仰,最后干脆躺進了剛翻的地里,直到哼不出聲來才肯罷休。
由于事發(fā)突然,棺槨還來不及準備,有人建議拆幾副門板馬上合一副簡易的棺槨。可我的父親覺得不妥,試著在附近尋一副現(xiàn)成的。好不容易有人愿意讓出自己的萬年木,條件是拿崖口上的那棵大柏樹來換,老人家要給明年待嫁的女兒打嫁妝,父親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他用我和姐姐的第一份嫁妝換來了大姨父最后的體面。
后來,在老家屋前的空地上,父親一左一右栽了兩棵泡桐。他說,這也是為我和姐姐準備的嫁妝。
可這兩棵泡桐長得一點兒也不勻稱:一棵大,一棵小;一棵高,一棵矮;一棵胖,一棵瘦。我和姐姐常常因為它們的歸屬權(quán)而大動干戈,輕則動嘴,重則動手。即使有時會有短暫的休戰(zhàn),但只要一提及“嫁妝”,必定又是一場血雨腥風(fēng)。泡桐只好一邊忍受著我倆的喋喋不休,一邊隨著西風(fēng)搖搖晃晃地長高長粗。
姐姐讀二年級以后,學(xué)會了許多的拼音和漢字。為了確保她的嫁妝萬無一失,便在那棵又高又粗的泡桐上用小刀刻著漢語拼音“damei”和漢字“大妹”,并極其熱心地在另一棵又矮又細的泡桐上用小刀刻著漢語拼音“xiaomei”和漢字“小妹”。這樣,她總算是把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而我則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
于是,我整日里忙著給被迫屬于我的那棵泡桐澆水施肥,松土拔草,希望它快快長贏另外一棵。春日里,泡桐孤零零的枝丫上一串串小鈴鐺漸漸地膨脹,就像小姑娘那豐盈的臉蛋。此時,母親最喜歡坐在院壩里的泡桐樹下做布鞋。當泡桐紫色的花朵開滿枝丫,她會讓父親折幾枝下來,用粗毛線將泡桐花兒串起來做花環(huán)。做好的花環(huán)就放在她的針線籃子里,旁邊還擺放著一些做好的亦或未做好的布鞋。
這時,我戴著花環(huán)盯著泡桐最高的枝丫和比它更高的藍天許愿:“快快長吧!我親愛的泡桐。一定要超過姐姐的那棵……”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真誠感動了上天,總之泡桐一年比一年粗壯,而那些象征著所有權(quán)的拼音和漢字卻日漸模糊,最后和泡桐深褐色的樹皮融為一體了。雖然我并不知道自己哪天出嫁,但我非常篤定我的嫁妝必然豐盛,因為我的雙手已經(jīng)抱不下它了。
當我還沉浸在嗩吶齊奏,風(fēng)光出嫁的憧憬里時,一場巨大的洪水徹底熄滅了我的想象。
我們當時住的是土房子,洪水倒灌進屋里以后,外面一層的泥巴很快融化在水里。當洪水退去以后,腳下半米的土墻變得纖細柔弱,顫顫巍巍,仿佛已經(jīng)承受不起肩頭上的重擔。時間一久,到處都是裂縫,為了全家的安全著想,父親不得不痛下決心,重新建房。
由于那兩棵泡桐正好在擴建房屋的地基上,父親不得不把它們砍了,泡桐那鮮嫩水潤的身軀便成了一張張蓋房的模板。父親朝它們身上釘釘子時,還不停地感慨:“泡桐打嫁妝,輕便又實用,可惜!可惜呀!”
沒有想到的是,父親為我和姐姐準備的第二次嫁妝,在幾個寒暑以后,竟成為了一堆柴火,上面鋪滿了水泥和砂漿。
八年后,姐姐遠嫁外地,婚禮一切從簡。雖然父親來不及為姐姐打嫁妝,但還是高高興興地送她出嫁。只有我知道,父親獨自轉(zhuǎn)身擦掉眼淚時的落寞與心酸。能為出嫁女兒準備豐盛的嫁妝,是多少老父親的一生的夙愿啊!
我二十二歲出嫁時,父親的的確確請了當?shù)刈钣忻窘车郊依飦泶蚣迠y,用的木料不是柏木也不是泡桐,而是他為自己準備的壽木(松樹)。
嫁妝打好了!衣柜、電視柜、五抽柜、梳妝臺等等,應(yīng)有盡有。我記得衣柜是當時流行的組合式,幾口衣柜合在一起,足足有四五百斤,七八個壯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挪進臥室。父親給他們找煙致謝時,眼里卻閃著一朵朵晶瑩的淚花。我知道那淚一定是喜極而泣,那是一位父親完成了他多年前許下的莊嚴而神圣的承諾——為女兒準備豐盛的嫁妝!
作者簡介:傅紹惠,巫山縣大廟初級中學(xué)老師。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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