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誠如諸位所見,我昨日譜的曲,又不知所謂的在這人間消了去。在這不足七八日的光景里,被人燒了、收了、抹了的譜子,該有十多卷了。我的譜子恰似我的兒,故也頗為心痛。它們恰似這寒天里的冰雪,生得潔白,落得奮憤,消得悄然,聞者遺憾。只是我與我這院里的賞客,都是向陽而生的人,故而我今日作此文以示“不憾”,也敬天地恢弘。
正文
暖國的冬,向來無有朔方的寒,這里的雨,也少有結成冰霜的時候。譜曲的大家,或弄墨的騷客,都不喜在暖國的冬里作上些陰潮的響文。他們或覺得這是時局的不幸,或覺得這是周遭的悲苦??偭w著朔方的千里冰封。年復一年間,我聞見者,哀哀怨怨的頗多。
這說來也怪,人似乎總喜未有的、罕見的、得不到的。朔方的人,向來感嘆著無有暖國的溫潤,倒是頗喜暖國的海天與園林。那些個在朔方長大的大師與大家之類的,尤其是那些擺著腔調的文人,總作些與暖國騷客不一樣的怨文:北國苦寒,艷羨暖國的溫雅。
話說的是這般,文寫的也是這般,但實際往往又不這般。真叫這天變了樣,使得北國不下雪了,或讓南國來場千里冰封,那都是不甚樂意的。所以,冰雪下了暖國,許多哀怨“天寒”的聲息便起來了。這是精氣神的問題,精氣神足且正的人,見啥都是人間坦途,精氣神稀且偏移的人,凡入目的,都是怨念。
幾日前,寒雪落了江南,河水結了薄冰,讓人想起了周先生的名篇《雪》,其中一段是這樣寫的:
“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蝴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blockquote>“······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里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blockquote>這是精氣神足且正的人,看到的暖國的雪。
其時,我的肌體在暖國的雪野里,亦是苦楚的,如巫法般的刺骨之寒,叫南國長大的我精氣神頗靡,我寒顫的身子,總叫我畏縮在生著暖爐的屋里,拘著這升騰的暖意,偶也怨氣:今年的天,怎就這般的冷,好無情。
頹靡之意,止于正氣。好在我的精氣神是足且正的,我見著暖國的“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終還是變作飲了酒的頑童——踏雪尋梅瞅一瞅,仰天大笑斟杯酒,偶也感言幾句:你看這南國風雪,也別具爛漫。
有時,我亦裝作孩童,閉目幻想著自己是這奮飛的白雪,在凜冽的冬里,在蒼茫的天宇下,憤然又釋懷地奮飛,落地與否、化與不化,都不是緊要的。若是落在那苦寒的陰處,我便成那逗人的雪羅漢;若是落在那溫人的爐火上,我便化作這寒天里的溫氣,暖過人間,再升騰化雪;若是落在那崖壁的梅枝上,那便詠上一曲: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不論落在哪,寒天終是要過去的。待到春和景明的時節,我便隨著暖春的溫氣,化作彌天的霧,或成那無影無蹤的氣,偶也映照七彩的虹——在天地之間升騰,升騰著的,是死去的雪,是活氣的雨,是充滿人間生氣的魂。
這南國的雪,來去總匆匆,有時消得也很快。所以精氣神足且正的人,見著南國的雪景,總仰天長笑——寒江怒雪也無妨,輕舟已過萬重山。
有人說,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但確乎過著過著,春天便來了;有人說,南方的雪總是不能如期,但確乎盼著盼著,便四野白了;有人說,過去那些時月光景蕭瑟,但確乎守著守著,又人潮洶涌了;有人說,苦愁的日子好似不如當年了,但確乎熬著熬著,又白白胖胖地活過了一個春秋了。喪氣者總言亡了、慌了、無了。其實一切只是歲月在靜淌,輪轉之中,不過是時光的更迭罷了。而回頭看,其實——寒江怒雪也無妨,輕舟已過萬重山。
劉斯郎
2024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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