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角色和他們的選擇都無關對錯，在人生這條路上，他們有的是時間試錯。《好東西》籍此展現出了一種難得的寬容，因為對“人生”命題來說，世上本來就沒有放之皆準的答案，男人也可以是“好東西”，適合自己、能讓自己快樂的活法，更是“好東西”。

作者|夏爾、編輯|孤鴿

2024年無疑是女性導演、女性敘事勝利的一年。

賀歲檔上映的《熱辣滾燙》，讓導演賈玲再次收獲了巨大的票房成功，向“導演百億俱樂部”更進一步；中秋檔上映的《出走的決心》獲得了口碑、票房雙豐收，讓導演尹麗川被更多人看見；而11月22日上映的《好東西》，更以黑馬之姿，拿下了豆瓣開分9.1的高分，成為繼《我不是藥神》（2018年）之后又一部豆瓣開分9分+的電影。

早在點映期間，《好東西》就一度刷屏朋友圈，收獲無數溢美之詞：有人夸它輕盈可愛，有人夸它尖銳敢拍，有人夸它高級，有人夸它把男女關系拍到了Next level……也有部分觀眾發出了不同的看法，覺得它文本先行，電影感不足，更像是一部兩個小時的脫口秀。

問題隨之而來：拿下高分的《好東西》，是實至名歸，還是評分太水？

這個問題并不好回答，因為《好東西》本身的意義遠大于它在電影框架內的意義——它對女性的關照、對“兩性關系”的溫和態度在當下的華語作品里稀缺且珍貴。

也正因如此，很多人樂于給它打高分，畢竟有人發聲總好過無聲。更遑論，它還發出了很多對的聲音，暴露了很多不易察覺的問題。

從這個角度來說，《好東西》更像是對女性處境、兩性關系的面面觀。它用歡樂的氣氛，真誠的態度，以及強烈的解放氣質和治愈力量，照亮了無數觀眾的生活，告訴大家：你看，人還可以這樣活！

《好東西》由邵藝輝自編自導，是她繼《愛情神話》（2021年）后推出的第二部劇情長片。該片也是《愛情神話》的平行篇，兩部電影共享同一個世界觀，片中穿插了多個聯動彩蛋。

不僅如此，《好東西》還延續了前作的敘事風格——輕盈、俏皮又不失鋒利，充斥著大量的臺詞金句與搞笑場面。包括“追憶過去是油膩的開始”“世界上一半的人都在流血”“比拼男子氣概，有毒的東西”在內的很多臺詞都字字珠璣。

《好東西》里鐵梅留住小馬的搞笑場面

全片最大的特色是它的女本位敘事，這從影片片名可見一斑。“好東西”中的“好”字拆解開是“女子”。而它的英文名“her story”（她的故事），更是直接采用了近年來互聯網流行的人造單詞“Herstory”——對標“History”，即“由女性創造的歷史”。

和《愛情神話》一樣，《好東西》的故事也發生在上海，只不過片中主角不再是本地土著，而是在上海打拼的外鄉人。三位女主角分別代表了三個年齡段的女性：愛逞強、愛操心的單親媽媽王鐵梅（宋佳 飾），渴望獲得一段穩定戀愛關系的清醒“戀愛腦”小葉（鐘楚曦 飾）和對世界充滿好奇、正在形成個人價值體系的9歲女孩王茉莉（曾慕梅 飾）。

鐵梅的女兒王茉莉人稱“小孩兒”，鐵梅帶小孩兒搬進了新家，結識了鄰居小葉。三人意外組成了一個母系“家庭”，實現了當下很多人向往的“新型親密關系”。

鐵梅和小葉是兩個性格迥異的成年女性：一個勇敢強悍，一個柔軟中帶點懦弱；一個擅長給人當媽，一個喜歡用謊話遮掩內心。面對舊創傷與新挑戰，她們在一個屋檐下彼此溫暖、互相慰藉，逐漸認清了自我。

三位女性組成的“新型親密關系”

相較其他女性題材電影來說，《好東西》最大的貢獻，就在于它對很多世俗概念進行了解構——“女強人”“戀愛腦”“母職”等等。

鐵梅是一個世俗意義上的“女強人”。一旦女性被貼上“女強人”的標簽，她就會被賦予成為“全能角色”的期待，既要在職場上披荊斬棘，又要在家庭中無微不至。鐵梅試圖在孩子與事業上找到平衡，但“平衡”常常意味著她要犧牲自己。

這種隱形的“角色綁架”，折射出了整個社會對成功的片面定義。而小葉則安慰鐵梅，“做得不好也是可以的”、“人不可能完美，做得不好也可以原諒”。與其一味地消耗自己、追求他人的肯定，不如坦然面對自己的“不完美”，走出自我囚禁的怪圈。

小葉嚴重缺愛又不自知，受原生家庭的影響，她的人生被蒙上了一層童年陰影：父母總是吵架，父親會家暴她們，而母親則對她十分冷漠。小葉一度寄希望于男人，希望在男人身上獲得肯定，但卻屢屢遇人不淑，淪為一個清醒的“戀愛腦”。

面對小葉的“戀愛腦”，電影沒有忙于批判，而是溫柔地為其正名——她只不過太容易發現他人的優點。在小葉看來，“敢付出愛也是一種能力。”

小葉說自己“更有愛的能力”

片中的神來之筆，是一處將“母職”具象化的“聽音辨物”蒙太奇。小葉播放采樣聲效讓小孩兒猜場景，小孩兒給出的答案與現實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錯位：小孩兒猜測它們是泥石流、龍卷風、大暴雨、海豚躍出水面等聲音，但實際上這些聲音源于鐵梅修水管、抖衣服、打印文件、掰開菜心等瑣碎日常。

看似不起眼的家務活中，其實蘊藏山川湖海，極易被忽視，很少被“聽見”，而電影卻給出了一次落地的浪漫化表達。

如此種種，都讓《好東西》以輕盈的方式對女性議題信手拈來。它沒有將女性議題置于極端的苦難下，而是建立了一個女性生活的理想藍圖，誠如片尾小葉所說，“我們一起建立新的游戲規則。”

對于“什么是好東西”的問題，電影《好東西》給出了這樣的答案：“能讓你快樂的，就是好東西。”而從這一答案出發，電影里的男性們無疑算得上是“好東西”。他們是女性的“育友”，能讓女性“快樂倒貼”，還能在生活重壓下為女性提供“課間十分鐘”的喘息時間。

鐵梅邀小馬看電影

而這種“男性友好”，也使《好東西》區別于其他女性題材電影：沒有刻意制造性別對立，將男性角色塑造成刻板、油膩、“爹味”的反面角色進行批判，也沒有將男性角色作為點綴或工具人鋪陳其間。

片中一共出現了三個重要的男性角色，他們分別是前夫、小馬和小葉的情人小胡。

前夫（趙又廷 飾）離婚后發現除了鐵梅沒人能接受廢柴的自己，于是轉而勤學“女權思想”，回來討好鐵梅，揚言要為鐵梅結扎。而鼓手小馬（章宇 飾）的到來，則給鐵梅的生活帶來了新的可能，兩人的關系在磕磕絆絆中發展。精英“海王”小胡（任彬 飾）則表現出了一種可笑的自戀，他走腎不走心、不愿與女性發展穩定關系，但卻覺得每個女人都會為他尋死覓活。

小胡不愿與女性發展穩定關系

導演邵藝輝沒有直指男權病癥，而是戲謔且友好地挑明了父權傳統思想籠罩在男性頭上的陰云：前夫受傳統家庭分工所累，覺得“女主外男主內”有損顏面，于是和鐵梅離婚；在討好女性、“孔雀開屏”時，男性也會不斷地“物化”自己，彰顯“有毒的男子氣概”，以此博得女性青睞。

片中有一段令人捧腹的搞笑段落，就出自前夫與小馬之間。兩人為了贏得鐵梅的好感，在飯桌上展開了一場“大型女權藝術表演”，大談“結構性壓迫”“原罪”“上野千鶴子”等話題。他們越是一本正經地說出這些高端詞匯，觀眾就越是覺得好笑，只因他們在“雄競”中帶出了一種笨拙、尷尬的滑稽感——臺面上的掉書袋，更像是好勝心作祟，并不意味著他們對女性處境感同身受。

導演用這種詼諧幽默的方式化解了不少嚴肅議題：育兒困境、月經羞恥、家庭暴力、女性欲望、社會對女性的規訓等等。觀看《好東西》，你會發現不止女性是男權社會的受害者，男性也是。它解放女性也解放男性。

《好東西》對兩性議題的態度

該片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不對片中角色及他們的選擇做過多評判。他者的審視在片中得到了極大的弱化。比如，小孩兒學習打鼓納悶兒“女孩子要怎么打鼓”，對此小葉表示“你怎么打，女孩子就怎么打”。學習打鼓登臺演出后，小孩兒發現自己還是更喜歡當觀眾，她覺得“因為一生很長，沒必要現在就定下來最喜歡的事”。

每個角色和他們的選擇都無關對錯，在人生這條路上，他們有的是時間試錯。《好東西》籍此展現出了一種難得的寬容，因為對“人生”命題來說，世上本來就沒有放之皆準的答案，男人也可以是“好東西”，適合自己、能讓自己快樂的活法，更是“好東西”。

《好東西》是一部霸氣外露的電影，片中的女性議題、社會議題層出不窮，有著旺盛的表達欲。正因如此，豆瓣有網友稱其為“兩個小時的《邵藝輝脫口秀專場》”。文本過載，帶來的是電影感缺失。因為觀眾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文本，便沒有功夫去打量其他。

相較《愛情神話》來說，《好東西》一個最顯著的問題，就在于它的敘事片段化和碎片化，缺少連貫性。整部電影就像一個聲量巨大的“辯論場”，導演想到什么議題，隨手設定一個場景，就開始讓角色做內容輸出。而《愛情神話》則不同，電影的視角一直在男主角老白身上，追隨老白的待人接物去進行講述，主線明晰、并不散亂。

所以僅就“電影感”來說，《好東西》與《愛情神話》比起來是有所退步的。但在內容表達方面，《好東西》明顯更充盈、更“上檔次”、更能拍到觀眾的心趴上。

為女性呼喊“自由”

邵藝輝導演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她很會拍女性。如果說“女人是水做的”，那她的電影就是“水滿則溢”——女性看點太足，滿的都要溢出來了！

《愛情神話》中馬伊琍、吳越、倪虹潔飾演的三個女人各顯神通，用點到即止的“雌競”場面讓人會心一笑。《好東西》也是如此，片中的三個女性角色每個單拎出來都夠觀眾琢磨一壺。

別看小孩兒這個角色只有9歲，卻是人小鬼大，天真中帶一份通透。她會在小葉情緒低沉時安慰“你的眼睛又大又漂亮，我喜歡你看我，你的眼淚也很好吃”，也會痛批月經羞恥“為什么覺得不好意思，世界上一半的人都在流血啊”。這個角色由演員梅婷與攝影師曾劍的女兒曾慕梅（小名“快快”）飾演，小演員在片中展現出了極強的表演天賦，未來可期。

飾演兩位女主角的宋佳和鐘楚曦這次也都找到了她們的人生角色。鐘楚曦的表演無可指摘。小葉這種清醒的“戀愛腦”角色之前在國內影視序列中尚屬空白。觀眾認知中的“戀愛腦”，大多如王寶釧那般。可鐘楚曦卻用她的表演，將“戀愛腦”合理化了，注入了更多的自主意識——追溯人物前史，更能理解小葉的悲哀與不幸。而且看著鐘楚曦那雙盈滿淚水的大眼睛，人們更會不自覺地生出一股憐愛之情。

鐘楚曦飾演的小葉

宋佳的表演更可圈可點。鐵梅這個角色“剛中有柔”：進可獨當一面，做懷揣新聞理想的調查記者，退可“玩轉流量”帶貨直播、寫爆文，成為“無情的漲粉機器”；同時她還集母性與中性于一體，既能散發母愛、對孩子進行鼓勵式教育，又能擔起通馬桶、換燈泡的“男性家庭職能”。飾演這個角色，宋佳充分發揮出了她對角色的駕馭能力，側寫出了角色的不同性格特點。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還是宋佳作品井噴的一年，前后問世了四部作品：客串電影《朝云暮雨》，主演劇集《山花爛漫時》、電影《祝你幸福！》《好東西》。其中，《山花爛漫時》和《好東西》均是豆瓣評分9分+的口碑之作。從大山里干練樸素的女校校長張桂梅到魔都里文藝前衛的辣媽王鐵梅，任角色身份、性格如何變換，她都死死拿捏她們的形神氣質，演技自然純熟，讓人直呼“會演”。

宋佳飾演的鐵梅

回到《好東西》這部電影，無論方方面面，它都稱得上是一部優秀的女性題材作品。它像是邵藝輝寫給所有觀眾的一封情書，幫我們記住當下、書寫當下、回望當下。

好的女性題材作品往往是好的平權議題作品。在國產影視序列里，《好東西》踏出的這一步或許微不足道，但從長遠的角度看，這一步無比艱辛，且彌足珍貴：《好東西》真的是個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