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鱈，輻鰭魚綱鱈形目鱈科鱈屬的四大魚種之一，其棲息地廣泛分布于北大西洋和北冰洋，繁殖力強，肉質鮮美，是一種經濟價值極高的食用魚類，在數個世紀中是北大西洋沿岸眾多國家民眾的蛋白質來源和重要貿易產品之一。丹麥人將新鮮鱈魚配芥末醬作為傳統的新年佳肴，挪威人和冰島人會把鱈魚頭當作零食，而英國人的代表美食炸魚薯條一定要鱈魚才算正宗。鱈魚不僅是一道盤中美食，更是千千萬萬漁民的生計所系。

■在英國人眼中，只有用鱈魚做的炸魚薯條才是最正宗的。

既然有如此價值且關系重大，與世無爭的鱈魚注定會成為人類世界爭端的源頭，而圍繞鱈魚展開的爭斗中，以20世紀中葉英國和冰島之間的“鱈魚戰爭”最為著名，共進行了三次，持續了近20年，雖然雙方最主要的交戰方式是沖撞，確切的死亡人數僅一人，其影響卻出人意料地深遠，如今人所共知的200海里專屬經濟區很大程度上就由此而來。

從中世紀到冷戰

公元9世紀，當維京海盜侵掠不列顛諸島時，將美味的鱈魚引入英國人的餐桌，此后數個世紀中，英國漁夫們追逐著鱈魚群從北海一路深入冰島海域，那里是捕撈大西洋鱈的黃金漁場。到14世紀末，英國漁船的捕撈活動引起當時統治冰島的丹麥王國的注意。丹麥國王致信英國國王，指出過度捕撈會導致魚群減少，但后者不予理會，從而引發長達五個世紀的國際糾紛，一度兵戎相見，直到1901年兩國達成協議，劃定了3海里的領海范圍，有效期50年，暫時擱置了爭議。在此范圍之外，英國漁民仍可自由捕撈，在1919年到1938年來自冰島海域的魚獲是英國在其他海域捕撈量總和的兩倍，而冰島人對此愈發感到不滿。

■英國漁民在冰島漁場捕撈鱈魚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紀。

二戰爆發后，丹麥本土淪亡于德國，冰島也被英國強占（參見本號歷史文章《因為一場被贊美的入侵，讓這個國家真正獨立，一躍成為全球最富國》），并趁機脫離丹麥統治，于1944年獨立建國，還在戰后成為北約組織創始會員國。新生的冰島共和國地理位置偏僻，自然條件惡劣，資源匱乏，周邊豐富的漁場是唯一可依賴的資源，漁業成為冰島的經濟支柱，而長期以來英國人的肆意捕撈已經成為關乎冰島發展的嚴重問題。為了維護和擴大自身的海洋權益，冰島在1949年與丹麥談判，準備在1901年協議到期后擴展領海范圍，并在1952年5月正式將領海線延伸到4海里。

■1949年4月4日，美國總統哈里·杜魯門在華盛頓簽署《北大西洋公約》，他身后是各創始會員國的代表。

英國對冰島的舉動反應激烈，立即禁止進口冰島海產作為反制，當時英國是冰島海產的最大銷售市場。不曾想蘇聯橫插一手，表示樂于收購冰島滯銷的魚獲，美國擔心蘇聯借此染指冰島，也表示愿意采購冰島海產，還勸說西班牙和意大利一起掃貨，讓英國的反制頓時失效，最終在1956年根據歐共體的決定被迫接受了4海里的領海限制，這讓冰島人嘗到了甜頭，為日后更為激進的行動埋下了伏筆。

為了鱈魚而戰斗

1958年2月，聯合國召開首屆海洋法會議，部分參會國提出將領海范圍擴大到12海里，并未受到各國贊同，但冰島趁勢在同年9月宣布了12海里領海，要求外國漁船，特別是英國漁船退出領海。此舉讓英國極為惱怒，也遭到北約各成員國的反對，法國、荷蘭、比利時、丹麥、西德、西班牙都站在英國一邊，結成“西歐有史以來最為團結的陣線”，共同向冰島施壓，英國皇家海軍也出動軍艦前往冰島外海實施武裝護漁，與前來驅逐漁船的冰島海岸警衛隊針鋒相對，第一次鱈魚戰爭由此爆發。

■一艘在冰島近海作業的英國拖網漁船遭到冰島巡邏艦的近距離監視。

就實力對比而言，冰島完全是蚍蜉撼大樹的既視感，該國甚至沒有正規軍隊，防務全靠美國，僅有一支海岸警衛隊，擁有7艘巡邏艦艇，多是戰前建造的老家伙，最快航速僅17節，每艘艦艇的武裝僅限于一門小口徑火炮，成員也全無作戰經驗。相比之下，英國雖已衰落，但畢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截至1960年2月，英國海軍部宣稱已出動53艘艦船為漁船護航，耗費燃油價值50萬英鎊。

■在第一次鱈魚戰爭中，一艘冰島巡邏艦（左）對一艘英國拖網漁船進行驅離。

然而，英國軍艦空有強悍的武力卻無處發揮，畢竟屬于經濟糾紛，并非戰爭狀態，況且對方又是北約伙伴國，鬧大了也有礙國際觀瞻，讓蘇聯看笑話，這就導致英國海軍的行動束手束腳。雖然在某些場合英艦憑借體量和數量優勢逼迫冰島巡邏艦放棄驅逐行動，但在廣闊的海域內不可能處處護衛周全，冰島人執著地頻繁出動，搜捕落單的漁船，讓英國人防不勝防，嚴重干擾了捕魚作業。最后，英國海軍將捕撈范圍限制在30海里寬的矩形海域內，以有效保護漁船，可是魚群卻不會乖乖待在指定海區，反而讓漁船的收獲進一步下降！

■英國海軍“拉塞爾”號護衛艦，該艦參與了第一次鱈魚戰爭的護漁行動。

除了海上游擊戰，冰島人還甩出一張王炸，宣稱如果爭端不能得到滿意解決，將退出北約組織并威脅驅逐駐島美軍，這就關系到西方陣營的內部團結，迫使北約展開調解。經過兩年多的對峙，英國人感到不堪重負，迫于政治壓力只好在1961年2月與冰島達成和解，承認其12海里領海，冰島則允許英國漁船在特定季節進入6海里內的指定區域捕撈，并留出三年的緩沖期讓英國漁民適應新規。于是，第一次鱈魚戰爭以英國的退讓落幕。

冰島人重啟戰端

1961年的和解讓冰島附近的漁場保持了10年的相對平靜，但隨著長期捕撈，當地魚群規模逐漸萎縮，收獲日趨下降，讓冰島人再度感到保護漁業資源的迫切性，于是在1972年9月將捕魚禁區擴大到距離海岸50海里處！毫不意外，英國再次選擇硬剛，一來要為本國漁民爭取更多捕撈配額，二來防止其他國家效仿，進一步削弱英國的自由捕撈權。在英國背后不僅站著所有西歐國家，甚至連華約國家都表示反對冰島的決定，但部分非洲國家給予冰島支持，而冰島政府也賦予這一舉措反帝反殖民的色彩，第二次鱈魚戰爭拉開戰幕。

■第二次鱈魚戰爭中冰島海岸警衛隊旗艦“埃吉爾”號巡邏艦。

通過捕撈鱈魚獲得的收益，冰島海岸警衛隊更新了裝備，雖然規模并無增加，但得到了更新的巡邏艦艇，如旗艦“埃吉爾”號建成于1968年，滿載排水量1500噸，航速19節，續航距離9000海里，裝備1門40毫米速射炮，還能搭載一架直升機，它麾下還有另外4艘巡邏艦和1艘武裝拖網漁船。此外，冰島人還拿出上次戰爭雪藏的“秘密武器”——拖網切割器，用于切斷違規漁船的拖網纜繩，將導致價值至少5000美元的漁網連同其中的魚獲一起沉入大海，而失去生產工具的漁船除了空手而歸別無選擇。為了應對冰島人的新挑戰，英國海軍出動了1艘驅逐艦、30艘護衛艦和11艘輔助艦船，英國農業、漁業和糧食部也派出5艘大型拖船前往助戰。

■當年在鱈魚戰爭中立下“戰功”的拖網切割器如今已經被送進了博物館。

相比上次雙方還算平和的交鋒，這次兩國之間就不那么克制了，出現了激烈的對抗局面。冰島巡邏艦對拒絕停止作業的外國漁船采取了從廣播警告、鳴炮示警直到切斷漁網的果斷措施，“埃吉爾”號創造了一天之內讓18艘漁船失去漁網的紀錄！在一年多時間里，有84艘漁船被割斷漁網，包括69艘英國船和15艘西德船，有些態度極為強硬的英國漁船還遭到實彈射擊而破損！對抗的升級迫使英國海軍再次啟動武裝護漁，在相互拉鋸的過程中，雙方艦船多次發生有意無意的相撞，導致船體受損，并且出現了整場“鱈魚戰爭”中唯一確認的死亡案例，一位冰島工程師在維修因撞擊受損的船體時不慎觸電身亡！

■冷戰時期北大西洋上著名的GIUK缺口，是蘇聯海軍進出大西洋的必經之路，而冰島正扼守此交通要沖。

英國海軍的行動引發冰島的強烈抗議，甚至告到聯合國，冰島國內也爆發示威游行，英國駐冰島大使館的窗戶被憤怒的冰島人砸得粉碎。然而，冰島人最具威力的武器還是威脅退出北約的政治警告。當時正值冷戰高峰期，而冰島扼守著蘇聯海軍艦隊和潛艇前出北大西洋的交通要道，在北約的全球防御體系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鑒于冰島方面絕不妥協的態度，時任北約秘書長約瑟夫·倫斯于1973年9月親赴雷克雅未克展開斡旋，促使英國在次月召回軍艦，并與冰島展開談判，兩國于11月簽署臨時協定，限制了英國漁船在50海里以內的作業區域和捕撈數量，等于部分承認了冰島的領海主張，但爭執仍未得到根本解決，事實證明這只是一次短暫的休戰。

三戰三捷固海權

1973年聯合國召開第三屆海洋法大會，部分國家提出將領海范圍擴大到100海里，冰島聞風而動，于1975年7月宣布將捕魚禁區由海岸擴展到200海里，點燃了第三次鱈魚戰爭的導火索。英國政府拒不承認冰島的主張，英國海軍的22艘護衛艦、7艘輔助船和農業部的6艘拖船組成護漁艦隊，前往冰島海域展開護漁行動，而冰島海岸警衛隊的6艘巡邏艦、2艘武裝拖網漁船和1架巡邏機嚴陣以待，雙方爆發了歷次“鱈魚戰爭”中最高強度的沖突。

■在第三次鱈魚戰爭中，一艘冰島巡邏艦與英方船只發生沖撞。

1975年12月11日，一艘冰島巡邏艦在驅離3艘進入12海里領海避風的英國拖船時，突然遭到對方的輪番撞擊，船體嚴重受損，為了避免更多的沖撞，冰島人開炮還擊，擊傷了一艘拖船的船首，迫使英國人離開，而這艘瀕臨沉沒的巡邏艦掙扎著返回附近港口進行緊急維修。事發后，雙方各執一詞，相互指責，冰島將此事提交聯合國安理會，但后者拒絕干預。

這次沖突徹底激怒了英國人，海軍部在沒有提前通知首相和外交大臣的情況下，迅速組織了一支武裝護航隊出港，除了準備教訓桀驁不馴的冰島人，海軍部還想借機展示海軍艦艇在冰島海域的行動能力，那里是對抗蘇聯潛艇的預設戰場，進而反駁議會中關于削減海軍軍費的議論。進入1976年，雙方艦船發生了更多沖撞事件，導致15艘英國護衛艦、1艘英國供給船和5艘冰島巡邏艦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幸運的是沒有艦船沉沒和人員死亡。為充實力量，英國海軍甚至重新啟用了2艘已經退役封存的護衛艦，每次護漁行動通常部署6～9艘艦船。

■英國海軍“斯庫拉”號護衛艦（右）與冰島海岸警衛隊“奧丁”號巡邏艦（左）發生沖撞。

在第三次鱈魚戰爭中總共發生了55次撞擊事件，這場堪稱“海上碰碰船”的準戰爭讓英國海軍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大批一線作戰艦艇被牽制在護漁行動中，使英國海軍針對蘇聯海軍的日常監視和戰備出現了漏洞，不少艦船因撞擊而受到損傷，維修費用高達數百萬美元，其中“伊斯特本”號護衛艦因為船體結構變形被迫退出現役，降格為訓練艦。冰島巡邏艦也是傷痕累累，但依然不肯放棄抗爭，冰島政府向美國提出購買阿什維爾級炮艇，被時任國務卿基辛格斷然拒絕，于是轉而向蘇聯人咨詢能否購買米爾卡級護衛艦，已經完全不在乎北約伙伴的臉色了！

■英國海軍“利安德”號護衛艦（左）與冰島巡邏艦（右）相撞后，雙方都嚴重受損。

眼看事態愈演愈烈，北約高層只能再度出馬滅火。出于對抗蘇聯的大局，英國只能第三次咽下失敗苦果，于1976年6月1日和冰島達成協議，承認其200海里的捕魚限制，冰島允許24艘英國漁船在捕魚季節進入200海里以內作業，捕撈限額為30000噸。英國不僅失去了在冰島的傳統漁場，更蒙受了慘重的經濟損失，除了艦船維修成本外，北部漁業慘遭重創，走向蕭條，數千人失業又讓英國政府付出了數百萬英鎊的補償，而冰島人最終取得了“鱈魚戰爭”的完全勝利。

■用冰島鱈魚制作的佳肴，為了吃上一口鮮魚，冰島人和英國人都夠拼的。

值得一提的，英國議會在1976年通過了《漁業限制法》，也劃定了本國的200海里捕魚禁區。有了冰島和英國的先例，聯合國在1982年出臺的《海洋法公約》中正式確立了200海里專屬經濟區的概念，并為國際社會廣為接受。

結語

在國家實力相差懸殊的情況下，冰島能夠贏得與英國的漁業爭端，讓世人頗為驚訝，成為現代國際關系史上硬實力重要性下降的典型案例。其實，冰島能夠獲勝有其特殊性。

首先，兩國對于漁業爭端的根本態度大相徑庭，對于英國而言，失去冰島漁場主要損害的是北部漁業工人和企業的利益，并不會危及整個國家的經濟根本，因此存在妥協的空間；而對冰島則截然不同，失去近海漁業資源幾乎等于經濟上的死亡，是關乎國家存亡的大事，絕無退讓可能，冰島政府也受到國內各界的壓力，拒絕讓步，硬剛到底！

其次，冰島充分利用了東西方冷戰格局的有利環境和身為北約成員國的政治地位，讓同為西方陣營成員的英國在對抗中投鼠忌器，迫使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各國懾于蘇聯的潛在威脅而敦促英國接受失敗的結局。從某種意義上講，冰島人是借力蘇聯而保全了屬于自己的權益，冰島的勝利值得那些深陷地緣政治漩渦中的小國思考處世之道。

■冰島通過歷次“鱈魚戰爭”取得的勝利成果，其領海和專屬經濟區得以最終確認。

從冰島的經歷中，或許各位讀者能夠在今日的國際爭端中找到對照的對象，當小國面對大國的霸凌時，應該如何捍衛自己的權利，是一個需要大智慧的問題，或許并不是所有小國都具備冰島那樣得天獨厚的外部條件，但都至少都應該具有冰島人那種為了生存而破釜沉舟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