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昌碩刻 “吳俊卿信印日利長壽”壽山芙蓉石自用印章
尺寸: 5×5×5cm.
印文:吳俊卿信印日利長壽。
邊款:鄣吳村掘地得此石,老缶鈍刀刻之。
吳昌碩(1844-1927),原名俊,又名俊卿,初字薌圃、香補,中年后字昌碩,又字蒼石、昌石、倉碩等,別號有樸巢、苦鐵、破荷亭長、五湖印丐、缶道人、缶廬等,七十歲后又署大聾。浙江安吉(今湖州市安吉縣)人。篆刻宗秦漢,融會浙、皖,渾厚高古,大巧不工。弟子王個簃曰“人謂先生書過于畫,詩過于書,篆刻過于詩,德性尤過于篆刻,蓋有五絕焉。” 吳昌碩諸藝皆擅,以近代文藝巨擘出任西泠印社首任社長,開印、書、詩、畫兼能之風,引領印社學術、藝術風尚百年不墜,天下名士景從云集 。
吳昌碩刻“吳俊卿信印日利長壽”壽山芙蓉石印(圖1),篆書頂款:“鄣吳村掘地得此石,老缶鈍刀刻之。”此印邊長超過五厘米,不僅在清代篆刻作品可稱大印,即便是在吳昌碩篆刻中,也是足夠排進前十的巨印。須知吳昌碩老年病臂,鐫刻普通印章尚且吃痛,故這樣的大印非其青年力足氣盛之時不可辦。此印雖未署年款,但可稍作討論。案光緒八年壬午(1882)四月初九,好友金杰(俯將)于古壙中得古缶相贈,吳昌碩喜其樸陋如其居所,乃刻“缶廬”印為號,并作《缶廬詩》紀事。 此印頂款“鄣吳村掘地得此石,老缶鈍刀刻之。”既已稱“老缶”,刻年當在光緒八年(1882)后。
吳昌碩篆刻以秦漢為宗,畢生寢饋其中,此印取漢九字印法,而以己意變化出之。印文按九宮格排列,這本是漢印中一種均衡式的章法布局,居于九宮格中心的字是必然的“印眼”。漢印自銘通常稱“印”,也可擴展為“之印”“私印”“印信”等,這類實例極多,但以“信印”為自銘的,在傳世漢印中只有寥寥數十例。筆者認為,吳昌碩之所以舍常用的“印信”而用“信印”,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為了將觀者最熟悉的“印”字安排到“印眼”的位置,以熟悉的字形喚醒觀者的期待視野。此印最為絕妙之處在于,吳昌碩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將“印”字“爪”部反書,這絕對不是書寫印稿的一時失誤,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安排。這一反常規的處理,再次在全印的中心位置制造出陌生化的視覺效果,異軍突起、熟后返生,正是作者所要達到的戲劇化藝術效果。可以認為這方印就是一場高超的視覺藝術敘事,令人有峰回路轉、跌宕起伏的觀感,值得玩味。
此印頂款:“鄣吳村掘地得此石,老缶鈍刀刻之。”鄣吳村在今浙江省湖州市安吉縣(清末屬孝豐縣),是吳昌碩的祖居與出生地。掘地得此巨石的偶然性,使得印材本身具備了特殊的紀念意義,進而激發吳昌碩在創作上刻意經營。這一點也反映在印章的署款為吳氏較少采用的篆書,因此有別于一般性質的創作。聯系到吳昌碩自用印中的一些特例,如“明月前身”(圖2)陽文邊款與造像是為了紀念元配夫人章氏,這方印也同樣具備某種個體情感與記憶的“紀念碑性”。
得注意的是,鈍刀刻印作為一種具有“復古”意味的刀法,受到吳昌碩的極力推崇,似乎也印證了好友徐士愷之論斷:“逆于今者未有不瘁于古者也” 。吳昌碩在1889年為任伯年所作“任和尚”印邊款中,用長歌記自己刻印“鈍刀硬入文字倉,石縫迸出芝泥光”。從理論上講,鈍刀刻印,因鋒刃不銳,必然需要更大的手臂力量加持,李白鳳稱吳氏“落刀蠻切,使無停刃” ,楊峴《題缶廬印存》詩中贊曰:“吳君刓印如刓泥,鈍刀硬入隨意治。文字活活粲朱白,長短肥瘦始則差。當時手刀未渠下,幾案似有風雷噫。” 正是吳昌碩鈍刀治印的旁證。吳昌碩晚年病臂,刻印很少,邊款中多記述刻印臂痛之語,可能也與使用鈍刀用力過巨,引發舊患有關 。
此外,“吳俊卿信印日利長壽”的珍貴之處還在于,此印是篆刻創作中修飾做殘的經典樣本。筆者在吳昌碩各階段印譜中,找到三種不同的鈐本加以比較。為方便表述,這里把早期、中期、后期(也就是印花現在所呈現的樣貌)的鈐本形態分別命名為甲、乙、丙三型。甲型來源于戴山青先生編《吳昌碩印影》,該印蛻應取自徐士愷輯《觀自得齋印集》四冊本(1902年) (圖3、4);乙型采自吳隱輯《缶廬印存初集》(即《缶廬印集》潛泉印叢本,約1915年) (圖5、6);丙型采自上海書畫出版社1985年出版《吳昌碩印譜》(圖7、8),但在某些吳隱輯《缶廬印存初集》(即《缶廬印集》潛泉印叢本)的版本中也同時存在這一類型的鈐本。
我們可以看到鈐本甲型印面基本干凈,字與字界限清晰,印文各自獨立互不干擾,筆畫雖已輕鑿出剝蝕痕跡,但輪廓基本清晰。印邊稍有殘破,但印角除適當鈍化外基本完整。
鈐本乙型可見四角被加鈍加圓,各字做殘均有加重,“吳”“信”“印”“利”“長”五字尤甚,并且打破了字字獨立的狀態,“吳”與“信”、“俊”與“印”、“卿”與“日”、“信”與“印”、“信”與“利”、“印”與“日”均因做殘剝落,造成字與字之間的通連,進而構成字組。印邊的殘破加劇,“利”字左側垂豎若隱若現,并不分明,實際上原石“利”之左豎已被修削,只是因為鈐印時用力大、按壓較實而呈現出來。因為印譜之作并非作者本人所親為,實際上此型鈐本并不能表達出吳昌碩的做印意圖。
鈐本丙型代表的是此印較晚的狀態,也是目前的終極形象。最明顯的變化就是字與字之間的連通被進一步加強,原本的九宮格疆界幾乎全部突破,“吳俊卿信印日利長壽”九字已經達到了字字連綴的地步,筆畫也在不斷披削中加粗。原先紅底白字構成的勻稱疆理經過多輪修治殘損,已經白多于紅,一片鴻蒙。甚至最初甲型鈐本中精心設計的“印”字印眼也被消解,留紅最多的“日”字轉而成為全印視覺焦點,印風已由原來的漢鑄印式轉變為爛銅印風格。
做印,屬于篆刻技法中“修飾”的范疇。修飾是篆刻整理、潤飾之法,筆者曾按其進程分為刻制中的修飾與完成后的修飾兩種 ,此印無疑屬于后者典型。吳昌碩高弟王個簃曾說,吳昌碩刻印極快,但一印刻成往往置之案頭經旬累月,時時審視,每每修葺,絕非一時倉促擊打所致 。此印作為吳昌碩篆刻殘破實驗的最佳范本,對于篆刻藝術研究具有重要價值。在此順帶指出,關于印章鈐拓本的比對研究,筆者多年前曾以“西泠八家”印章為例進行論述:“印章流傳中常常有所損壞,而這種禍患造成的損傷,以及由于鈐拓者不同而造成的輕重、虛實變化,往往又賦予印章另一種介于‘自然’與‘人為’之間的獨特美感。” 進而提出建立“印譜校勘學”的必要性,對于重要篆刻家作品的斷代研究,以及對鈐手與鈐本藝術價值的判斷大有裨益。本文對此印的研究正采用了這一方法。
“吳俊卿信印日利長壽”是常年置于缶翁齋頭的珍貴自用印。早年耕讀生活掘地偶得的舊石。雖未必貴重,卻使作者在不斷修葺的過程中反復玩味,傾注了濃厚桑梓情結。從藝術創作的角度說,就如大癡繪《富春山居圖》斷斷續續耗費數年,這方印章也不啻為一場持續數十年的篆刻藝術實驗,這樣的作品無論在吳昌碩的創作生涯還是放眼整個篆刻史,都是獨一無二的。
出版:1.《缶廬印存初集》第一冊,P14,吳隱輯,1900年鈐印本。
2.《缶廬印存》卷三,P25,吳昌碩輯,1900年鈐印本。
3.《觀自得齋印集蒼石印譜》第一冊,P25,徐士愷輯,1902年鈐印本。
4.《吳昌碩印譜初集》P3,中國印學社刊行,1936年鈐印本。
5.《吳昌碩自用印集》第一冊,P20,浙江美術學院水印廠刊行,1979年。
6.《明清篆刻流派印譜》P212,方去疾編,上海書畫出版社刊行,1980年。
7.《中國篆刻叢刊》第三五卷·吳昌碩(四)P3,小林斗盦編,日本二玄社刊行,1981年。
8.《吳昌碩印譜》P38,上海書畫出版社,1985年。
9.《吳昌碩印影》P154,戴山青等編,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1992年。
10.《中國璽印篆刻全集》第四冊,P181,茅子良編,上海書畫出版社刊行,1999年。
11.《篆刻全集》第八冊,P158,小林斗盦編,二玄社,2001年。
12.《吳昌碩印譜》P6,王冰、阿敏編,中國書店,2007年。
13.《吳昌碩流派印風》P54,重慶出版集團,茅子良編,2011年。
14.《吳昌碩全集·篆刻卷二》P205,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
15.《中國篆刻聚珍·吳昌碩》P216,韓天雍選編,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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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陳麗玲
主編 | 廖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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