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好的一刻
總在想象與誤讀中到來
作者丨許知遠
一張報紙或一本書,一身西服,一雙夾板拖鞋,這是許知遠為大眾熟知的形象,這種外在形象似乎也代表著他自我的身份認同:一個“不合時宜”的人,一個有抱負的知識分子,一個世界上的游蕩者。許知遠的新書《伯克利的魔山》是他的精選隨筆集,這是一本關于游蕩的書,他去到中國與世界上的各個城市,寫下有關那個城市的隨想,及他在那個城市里想起的人與書籍。人在北京,他眼里是舊時北平的影子;在匹茲堡的土地上,他想起自己未遂的留學人生……當下的人們,出行已是常態,但多旅游而少游蕩。游蕩總是漫無目的的,更散漫,也更自由。在“目的”已經成為大多數事物的思維基礎的今天,不妨跟著許知遠到處游蕩一番,或許會喚起你的一些已經忘記的靈感。
01.
在北京找北平
海棠花落了一地。陰雨、飄雪、冰雹的一周后,春天還是回來了。在花家地社科院的大門口,我等車。電子導航令司機們喪失了基本的方向感,時常需要乘客對著電話吼上兩次,他們才能找到一個再明確不過的地點。
我有些恍惚,既因昨夜糟糕的睡眠,也與在讀的這本書有關。封面依稀看一個著馬褂的男子,“俠隱”二字大大咧咧地印在他的胸前。連續三天,我沉浸在張北海描述的北平:英俊敏感的李天然如何尋仇,如何卷入中日危機,又如何與幾個迷人女子卷入或深或淺的情感。這是1936年的北平,危機四伏,又一切皆可能。
這是一次遲來的閱讀。三年前一個深秋之夜,我在后海一個院落見到張北海。他消瘦、修長,頸上繞一條窄巾,戴棒球帽,足蹬白色運動鞋。他鷹爪般的手指鉆進冰桶,顫抖卻有力地將冰塊扔進酒杯。他有種少見的酷,是北平公子哥兒與紐約波希米亞的混合質地。他喜歡白光與詹姆斯·迪恩, 以及蘇格蘭的單一麥芽,牛仔褲后袋里常揣著小酒壺。
他回憶起塑造了人生的三個城市:北平、臺北與洛杉磯。從1936年到1949年,他出生、成長在北平,一個不斷被攻占、后被解放的城市;然后是臺北,冷戰前沿,一切風雨飄搖又壓抑不堪;1962 年,他匆忙地逃往美國,對一個年輕人,倘若你不需去越南打仗,那是再好不過的時代,在搖滾樂、性解放中探索自我,加入反戰、平權運動追尋社會公正。
他略顯羞澀,說這是他第一次公開演講,為此手里還攥了幾張卡片,以防過分信馬由韁。可他讓人著迷的不正是這信馬由韁嗎?從炸醬面、牛仔褲到好萊塢、東非景象,他的文章散漫不羈,他的讀者也是。多年來,他為一群隱形人寫作,他們散布在香港、臺灣,以及新加坡、紐約、洛杉磯、倫敦,歸屬于那個確定存在、又無法確定描述的華人社區。我很少看到一個中國作家像他這樣四處飄蕩,又安于這飄蕩。
我尤喜歡他對醉酒的描述:
因為酒在體內消失的過程反而使你更煩、更悶(借酒絕對消不了任何愁),于是你就再來一杯,希望能再回到慢慢進入高潮過程中的那種舒暢感覺。但問題是,這個高潮一去不返。你永遠無法再回到從前。除非你在真的完全清醒之后從頭來過。那多麻煩!于是你就又來一杯……是高潮過后這一杯又一杯,最終送你進入醉鄉。長遠下去,還使你的肝硬化。
當晚,他還講了李小龍的故事。1960 年代他在洛杉磯一家花店打工,曾賣花給這位尚未成名的巨星,后者在付錢后,對一臉懵懂的他說:Catch me on TV. 幾年后,他在內羅畢工作,發現非洲鄉下孩子都向他這張華人面孔叫喊“Bruce Lee”。這個插曲反映了他的特性,他是個旁觀者,著迷于意外。他的弱點也在于此,五花八門的經驗常只是歡快的流水賬,沒有轉化成對個人與時代的思考。他的文章總是滋味清淡,缺乏一種充分滿足感。
在多年散文寫作后,他寫了這樣一部俠義小說,背景是戰爭前的北平。我記得他講過的一個細節:那幾年,他如此沉浸于對北平的構建,以至在徹夜寫作后,他去買咖啡,在清晨皇后區的街頭心生恍惚,感慨“為什么今天的北平有了這么多外國人”。
車到來前,我似乎看見了書中的關巧紅。一個身穿藍色緊身裙的姑娘從我身邊晃過,她留著齊耳短發,低著頭,夾著一個紅色筆記本。她經過一家文具店,一家復印店,然后是一個福州老板娘的牛雜店……這些小店都有著紅藍相間的丑陋招牌,北京、上海到每個縣城與小鎮皆隨處可見,倒是與黃色、橙色、藍色的共享單車相配。
而這線條柔和的緊身藍裙,像是意外的闖入者。是她低頭的姿態、搖擺的腰身,還有缺覺帶來的恍惚,讓我想起了煙袋斜街那個動人的寡婦。關巧紅會剪裁長衫,陪你散步,故意塞錯一方手帕,融化你所有的緊張與狂亂,倘若你落難,她定挺身而出。她穿白色單褂,是“清清爽爽的瓜子臉,沒擦脂粉……亮亮的眼珠兒……淺紅的唇,滿滿的胸”。最終開到眼前的是一輛黑色大眾,不是黃包車。我倒希望穿著白襯衣的司機是祥子,能逆行截住等紅燈的藍裙姑娘,問問她是否也姓關。
出于功利,我開始閱讀《俠隱》。我要去采訪姜文,他的新電影基于這本小說,并改成了一個毫不詩意的名字,《邪不壓正》。我著迷于姜文《陽光燦爛的日子》,軍隊大院視角能捕捉到北平的氣味嗎?姜文已描述過他心目中的民國,它是黃四郎的鵝城、馬走日的上海,它更像《動物兇猛》的延伸, 富有誘惑,卻不那么恰當。
《俠隱》的語調與行文,令我很快忘掉姜文。“東單、西單、燈市口、王府井,到處都擺著月餅、兔兒爺、菊花、供果。還有賣風箏的,賣蛐蛐兒的”,“餓了就找個小館兒,叫上幾十個羊肉餃子,要不就豬肉包子,韭菜合子。饞了就再找個地兒來碗豆汁兒,牛骨髓油茶”,北平風味順著紙面自然溢出,溢出的還有那些迷人的北平女人——把李天然的手按上自己胸脯的關巧紅,在南下火車上拋出銀色打火機的唐鳳儀。
這本小說喚醒了我一種生理感受,它強烈又淡然,喧鬧又靜謐,緊張又閑散,古老又年輕,直截了當又曖昧不清。城中男男女女的仇恨與懷疑最終都被柔情所包裹。
小說主角既是俠客、投機者、抗日英雄,也是北平。這城市有頹廢之象,“那象牙小壺,那黑黑褐褐的煙膏,那細細長長的針,那青白色的鴉片燈,那個老古董煙床,那個伺候煙的小丫頭”。
北平也擁抱全球文化,俠客編譯卓別林的《摩登時代》、放棄王位的愛德華八世、胡佛水壩的文章;這也是動蕩的北平,助理小蘇投奔延安,她眼中的未來;老奶奶感慨“庚子那年,八國聯軍進來,我都沒怕……如今還怕個小日本兒”;馬凱大夫則說沒趕上甲午與義和團,“可是趕上了辛亥革命,成立民國,趕上了袁世凱稱帝,完后的軍閥割據混戰, 趕上了孫中山去世,就在我們‘協和’,趕上了北伐,跟打到去年的內戰,趕上了沈陽事變……”
它也從帝國權力中心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南京是南方權力中心,延安代表新興權力,北平反而變成了前沿,瑣碎的日常生活,都因這動蕩而散發出獨特魅力。
這個北平離我太過遙遠。在王朔的小說與姜文的影像中,我感受到的是另一個北京。
從北平到北京,就像從Rangoon 到Yangon,或是從西貢到胡志明市,簡單名字變化背后是城市味道、顏色、節奏以及一整套生活方式的變化。如今,就連王朔與姜文的北京都離我遠去了,一個嶄新的北京正在興起。這個北京的味道是什么?一位住在望京的朋友開玩笑說,那是泡菜的味道,他所在的社區都是韓國人。
這城市正在發生新蛻變,五顏六色的外賣摩托車取代了黃包車,煙袋斜街已變成麗江的拙劣翻版,廣福觀猶在,或許關巧紅與唐鳳儀早已投身于直播。或許,這也是回憶北平的最佳時機。最美好的一刻,總在想象與誤讀中到來。
02.
帝國的余暉
年輕時,想錢。要是有一大筆錢,就能把家安在一間老舊而奢華的酒店里。每次夜歸,床單都平整如新,熨好的襯衫按照顏色掛在壁柜里,也不用擔心無法滿足隨時都可能饑餓的胃……更迷人的是,在人來人往的廳堂與酒吧,在昏燈、煙霧與酒精之間,一縷余光就可能瞥到,她或者他的失落與期望、鎮定與放縱、落寞與誘惑。不為創造時機而存在的偶然是乏味的,你可以幻想怎樣短暫地進入彼此的生活,又怎樣迅速地逃離。午夜之后,熱鬧散去,在天花板的縫隙中,在枝形吊燈的陰影下,你會聽到過往的亡靈們自顧自地歡笑和嘆息, 他們滲透到你的生活里,自然得就像往威士忌里加了幾滴水。
一定是菲茨杰拉德給了我這般錯誤的幻象。他用花言巧語、耍賴撒潑的方式從書商那里騙來各種預付的版稅,維持他在巴黎里茲飯店的放浪,對,就是《像里茲飯店那樣大的鉆石》里的那個里茲。換作我,沒有澤爾達就更完美了,在那里,很可能會邂逅很多不同的澤爾達,那可是文學與縱樂齊飛的“爵士時代”,一戰和二戰之間短暫又脆弱的和平時期。無力感知更無法駕馭歷史進程的人們,能品嘗出滋味的,唯有感官的果實。
↑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
遺憾的是,這個夢想到今天也還是夢想,但并不影響我成為這類酒店的熱情體驗者。是啊,你怎么能拒絕香港的半島酒店,雖說它久負盛名的下午茶對我而言太膩了,像一只打開后只有蟹黃的閘蟹,但有多少茶客知道,1941 年,英國人就是在半島與日本人簽署了投降書;你又怎么能忍住不去仰光的斯特蘭德(The Strand),在酒吧喝上一杯,20 世紀上半葉,這里是東南亞最時髦的場所,吧臺上曾坐過身為帝國警察的喬治·奧威爾,還有永遠沉溺異域風情的毛姆;19 世紀殖民時代的豪華酒店還在開業的,已經沒有幾家了,新加坡的萊佛士(Raffles Hotel)還在,它的 Long Bar 不僅調出了第一杯“新加坡司令”,接待過康拉德、吉卜林、伊麗莎白·泰勒,還見證過建國者們的爭吵,吊扇依然緩慢轉動,花生殼落了一地。
當然還有開羅那一家,我忘掉了它的名字,它有世上最鮮美的草莓汁,傳言關于開鑿蘇伊士運河的決定是在此做出的……它們無一不活在昔日長長的陰影中,不斷的衰敗增加了它們的魅力,儲存了另一種生活,很多的可能性。
這串酒店名單上,怎么可以少了伊斯坦布爾的佩拉宮(Pera Palace Hotel)?當佩拉宮在 1892 年建成時,它不僅是伊斯坦布爾,也是整個奧斯曼帝國最豪華的酒店,是東方式的奢華與西方技術的結合。
“餐廳完全是巴洛克風格,休息室就在隔壁,頂部是高聳的玻璃天篷,室內鑲嵌著人造大理石,裝點著金絲銀線細工精制的紗屏”,而且,它的“鑄鐵框架、木質轎廂”的電梯,是繼埃菲爾鐵塔之后歐洲第二部。乘坐歐洲國際鐵路公司的臥鋪車,入住這家新酒店,享受“電梯、衛生間、淋浴、暖氣、電燈”等現代化設施,同時有“金角灣壯麗的美景”。佩拉宮飯店立刻就進入了歐洲最奢華游客的首選名單。
但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在這樣的時間地點問世的佩拉宮,注定要經歷繁華,也要目睹浩劫。六百年歷史的奧斯曼帝國在漫長的衰退之后,正處于崩潰的前夜,這個在16世紀令歐洲陷入驚恐的帝國,到了19世紀已經被恥笑為“歐洲病夫”。龐大的疆域在不斷收縮,反叛和離散的張力在治下的不同民族中醞釀。
更重要的是,在英國、法國、德國這些軍事、物質、文化力量面前,它毫無抵抗之力。稀里糊涂卷入一戰的奧斯曼帝國,并沒有投機到浴火重生的機會。在戰勝的協約國的安排下,蘇丹出逃,帝國落幕,領土等待被列強瓜分, 國土上包括希臘、亞美尼亞、土耳其、猶太等眾多民族的族群,對未來各懷心思……這一切大變革的震蕩都從伊斯坦布爾地處暴風眼的佩拉宮穿梭而過。
一個行將崩潰的龐然之物,往往能展示最后也是最絢爛的輝煌。蘇丹帝國傳統的格柵已然腐朽,攔擋不住任何力量的沖擊,新的自由應時而生,也孕育出一代新人。他們勇敢無畏,既是空想家又是行動者,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年輕的軍官凱末爾。他發起了一場民族主義運動,用單一的土耳其聲音取代了奧斯曼帝國原有的各種鳴響。
20 世紀初的一個顯著的特征是各種意識形態試驗同時發生。凱末爾的民族主義的努力,只是其中一種。很快,伊斯坦布爾與佩拉宮又被迫卷入另外一場試驗。1917 年莫斯科宣布共產主義運動開始,大批白俄流亡伊斯坦布爾。他們在隕落的奧斯曼帝國的廢墟上, 疊加了另一個影子帝國——沙皇俄國。芭蕾舞演員、畫家、貴婦、小提琴手,他們離開新生的紅色俄國,在伊斯坦布爾這個多種文明的夾層中,變成了廚師、女招待、夜總會看門人,妓女與乞丐。1920 年代的伊斯坦布爾,就像彼時的巴黎、上海或是魏瑪一樣,混亂、多元,有潦倒也有野心。
↑佩拉宮
當歷史學家查爾斯·金(Charles King)在 1980 年代發現佩拉宮時,它已經不可救藥地衰落了。他發現“紅色的絲絨座椅大多空著”,當他點了一杯雞尾酒和一碗不太新鮮的烤鷹嘴豆時,酒保竟然感到意外。這種衰落既是事物不可逃避的命運,也與凱末爾創造的新土耳其有關。他的單一聲音或許在短期內更有力量,卻逐漸扼殺了之前的多樣性。查爾斯·金最終利用舊照片、檔案、剪報,還有他的想象力,重構了昔日的佩拉宮與伊斯坦布爾。
在這本以酒店為主角的書中,佩拉宮與它所在的伊斯坦布爾充滿了荒誕不經又引人入勝的片段。就是在這里,土耳其作家納辛·辛克美(Naz?m Hikmet)在 1929 年創作了長詩《蒙娜麗莎與鄉村藍調》。在詩中,他安排蒙娜麗莎逃出了盧浮宮,愛上了一名革命者,投身于革命,最終被燒死了。
納辛是那個時代的典型角色,將先鋒藝術、政治革命、詭異的想象力還有危險的誘惑雜糅在一起。而弗雷德里克·布魯斯·托馬斯(Frederick Bruce Thomas)是另一個迷人的角色, 他原本是密西西比河畔一位黑奴之子,成年后前往芝加哥、倫敦、巴黎討生活,是那個由輪船、電報、報紙構成的全球化時代的沖浪者。
他在 1899 年的莫斯科找到了自己的立足點, 不僅娶了一個俄羅斯姑娘,還開辦了一家聲名大噪的夜總會,考慮到他的膚色,這實在是個驚人的成就。當他被難民的浪潮推到伊斯坦布爾時,他甚至復制了莫斯科的成功,他創辦了本地最受歡迎的爵士酒吧,在他去世時,《紐約時報》稱他為“爵士樂的蘇丹”。
《佩拉宮的午夜》(Midnight at the Pera Palace)充滿這樣的迷人例子,它是現代伊斯坦布爾,也是現代土耳其的縮影, 是“東方與西方、帝國和共和國、懷舊與創新”交匯之處, 而帝國陷落前的余暉也是最令人神往的一刻。
03.
想起未遂的留學夢
我走出奧克蘭人酒店,穿過主樓前的草坪,一路向西。四月的匹茲堡正是散步的好時光,陽光燦爛,卻不灼人。自清晨,學生們就陸續匯聚在無處不在的草坪上,或坐或躺, 或溫習或飲酒、嬉戲,享受他們的青春。
這城市混雜又單純。它曾是一個年輕國家的邊疆,奧里格納河與蒙隆梅海拉河交匯處的城堡,記錄著英國人與法國人的交戰。匹茲堡大學成立的 1787 年,正是美國憲法制定之年。但真正塑造它性格的卻是鍍金時代,在 19 世紀后半葉, 它成為世界鋼鐵之都,產生了安德魯·卡內基、安德魯·梅隆這樣的工業巨頭。
接連不斷、銹跡斑斑的鋼鐵橋,廢棄高爐有如羅馬遺產,有著巨大水晶吊燈歐式酒店,讓你辨認出昔日的輝煌。它也是金錢轉化成為社會進步的例證之一,工業巨頭們皆慷慨地捐出大筆金錢,修建大學、圖書館、教堂、博物館,支持交響樂團、歌劇院……一個經濟突然膨脹的美國,仍處于一種文化自卑中,渴望歐洲式的品味。
路過菲普匹茲堡斯溫室植物園時,我產生了輕微的恍惚,鋼筋玻璃構架正如倫敦人創造的水晶宮的翻版。嬌艷各異的植物中行走的銀發老人,就像是從英國電影走出來的,只可惜,他們的美國口音破壞了氣氛。
這感慨并無現實意義。在我成長的年代,紐約早已取代倫敦,成為新的世界之都,好萊塢、哈佛大學與《時代》周刊,才是文化影響力的標志。在 1990 年代的北大校園,貼滿了 GRE、托福的培訓廣告,紅色封皮的新東方單詞宛如新時代的紅寶書。在一個互聯網尚未普及的年代,我們四處尋找關于美國的一切,從東岸到西岸,那些名校與非名校都在名單之上,還要記住亞利桑那與明尼蘇達的區別。
肯尼迪的演說、NBA 明星以及俚語笑話,都要了解一點;更不要說撰寫個人陳述的要訣,應對簽證官,都變成了孜孜學習的對象……似乎存在一個烏托邦,當你拿到美國大學的 offer,踏上飛機的一刻,你就過上了另一種人生,它自由自在、鍍上金邊。我也記得自己怎樣將這些名校浪漫化, 想在哥大圖書館的臺階上曬太陽,要去哈佛商學院做一名過度高效、睥睨一切的管理精英,在伯克利追隨嬉皮、反抗遺風……
匹茲堡也在我的名單上。路過卡內基·梅隆大學計算機學院時,我想起,它常年排名計算機專業第一,是同學們的夢想之地。那時,《泰晤士報》的世界大學排行榜,《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的美國大學排行榜,皆是我們每年的追逐目標。如今想來,我們不是在追求知識,而是參與一場全球科舉。
印象中,我對比卡內基·梅隆排名低得多的匹茲堡大學,有著更深的情感。一位叫王小波的作家正激起我的強烈興趣,他在真誠又戲謔的文章中,常提起自己留學匹茲堡的經歷,有位博學多聞的老師許倬云。我從未想過,有一天真的會置身于匹茲堡,尋找王小波游蕩之所,還結識了許倬云先生。
草坪上青年令我想起未遂的留學夢。途經大學周邊的民居時,我也不禁想象,若真的到此留學,我的生活會是怎樣? 我知道班里優異同學的生活,在普林斯頓、在硅谷,他們是成功的中產階級,空氣、水源、子女教育皆令人心安,周末開車到超市,采購足以塞滿冰箱的食物,甚至可以想象退休時的模樣。我的生活也會如此嗎?還是我可能奮力追逐思想, 成為一名杰出的東亞研究者,或是一個還不錯的以英文寫作的作家?
我無法想象。你會感慨錯失的人生,也終將接受現實的人生。
04.
村上春樹是一副減肥藥
他把作家比作藥。三島由紀夫專治憂郁癥,司馬遼太郎是一副漢方,川端康成是特效藥,卻并非對所有人適用。
“村上春樹呢?”
“他是一種減肥藥,世界上最受歡迎的減肥藥,人人都要吃。”他說。
他自己呢?他希望是一副眼藥,倘若你看多了電子屏幕,就看看他的書吧。
飲下幾口冰美式之后,石田衣良開始談論對作家的看法。
48 歲的他是日本最受歡迎的小說家之一,他眼睛細長,頭發蓬松,身穿紫綠色塊的襯衣,有一種日本人少見的松弛感, 當他開口時,則敏銳、豐富,還有一種習慣性的玩笑感。
這家咖啡館處在東京最時髦的區域之一,對面就是著名的代官山蔦屋書店,下午 4 點,玻璃窗外走過打扮入時的女人,那是東京才有的細致與得體。這區域與我們剛剛逛過的池袋西口公園截然不同,后者凌亂、瑣碎,是便利店、麥當勞、電動玩具與廉價旅館的天地。比起銀座、六本木,甚至澀谷與新宿,池袋毫無個性,意味著“土氣的三流繁華”。
石田先生正是因此地贏得名聲。那是 1990 年代的日本,一群失意的、無所事事的小混混,成了意外的英雄,他們追蹤殺害了援交少女的兇手,幫助無力的老人、殘障人……小說暢銷一時,不斷出版續集,還被改編成電視劇、漫畫,甚至池袋也再度煥發生機。小說觸到了新時代情緒,比起令人炫目、雄心勃勃的戰后歲月,平成年代像是陷入了停滯、頹唐,但年輕一代并非“平成廢物”,邊緣人或許更蘊藏著正直、善良與勇敢。
時年 37 歲的石田也迎來人生轉折。盡管 7 歲時就立志寫作,他卻不僅一直沒動筆,還有一段漫長的自我放逐的生活。大學畢業后,他做過保安、倉庫管理員、地鐵工人、廣告公司職員,他害怕長期工作,覺得它像是個監獄。
他也曾被自閉癥困擾,全賴寫日記渡過難關。當他開始寫作時,其路徑也與我期待的不同。他不是追隨自己的內心沖動,而是仔細研究各大文學獎的標準,鉆研獲獎作品的特點,抱定為讀者寫作的目的。他成功了,這成功持續至今,他兩次獲得通俗文學的最高獎項“直木獎”,這個夏天,由他的小說《娼年》改編的電影,引發了現象性的熱度。
我翻閱過《池袋西口公園》系列,沒被特別打動。除去已離青春情緒太遠,我也不喜歡日本作家普遍的拖沓行文。
不知這是翻譯所致,還是日文語法使然,唯有芥川龍之介具有某種緊湊感,永井荷風則恰到好處地松弛有度。不過,我頗喜歡石田的另一本小說《孤獨小說家》,盡管語言絮絮,卻有一種溫暖與勵志,這勵志尤其具有日本風味——“十年前的夢想如果還沒有熄滅,就讓它永遠燃燒吧。”從明治維新一代青年,到甲子園球場上的少年,都在分享相似的情緒,他們稱之為“燃”。
石田先生的閑談,或許比他的作品更富魅力,盡管要借助翻譯,他仍能輕易地抓住你的問題核心,做出準確也經常意外的回應。對于青年時代就閱讀的村上春樹,他說村上是那種一生只處理一種題材的作家,他始終在寫迷惘,不管你是青年、中年還是老年,似乎都沉浸在一種青春的迷惘中。村上為何能在全球取得如此成功,石田解釋說,一是他描述的自我尋找具有普遍意義,另外他在小說中營造了一個由咖啡館、唱片行、書籍構成的世界,一種小資產階級式的氛圍, 它讓讀者都自我感覺良好。
“那么夏目漱石呢?”話題終于來到這次見面的目的,談談這位現代日本最偉大的文學人物。他的名字無人不知,他的作品出現在教科書上、數不清的文學專號中,頭像印在一千日元的鈔票上,他不僅是了不起的作家,甚至可以說是創造了現代小說的人。
在他之前,日本也進行各種小說創作, 但只有 1905 年的《我是貓》出版后,現代小說的概念才得以在日文中正式確立,這就像魯迅的《狂人日記》對中文世界的意義。
“漱石是頭痛藥。”石田說,他要治療我們的頭腦問題。我沒有讀過漱石太多作品,《三四郎》是其中印象最深的一部。一個從熊本來的少年,闖入一個迅速膨脹的東京,既大開眼界又心神不寧,不知如何消化這紛至沓來的體驗。對我而言, 石田也在寫這種迷惘,經過昭和年代高歌猛進的擴張之后, 日本來到了泡沫破碎的平成年代,一種集體性的追逐戛然而止,個人困惑也隨之而來。
“時代背景會有變化,青春的迷惘卻都是相似的。”石田不覺得過去與此刻有這么大的差別。但時代情緒的確發生變化,作家們是這種情緒的最佳折射。他年輕時,最受歡迎的作家是司馬遼太郎與松本清張,他們皆有強烈的歷史意識與世界格局,追問日本的命運。而如今,這樣的寫作再難產生, 讀者們鐘愛私人領域的喃喃自語,村上正是最杰出的代表。石田自己也是這潮流的一部分。少年時,他就是《讀賣新聞》與《朝日新聞》的熱情讀者,跟蹤國家新聞與國內政治,或許本應成為一名社論撰寫者。但他知道,沒有年輕人再愿意讀那些東西。
過去幾年,他在進行一個更大膽的嘗試,進入情欲世界。自從出版了《娼年》——一部描寫成年女人與年輕男子的小說——他被視作渡邊淳一最有力的繼承人。連渡邊淳一也這樣想,在去世前的一次偶然會面中,這位《失樂園》的作者拍著石田的肩膀,鼓勵他好好寫下去。而在石田的頭腦中,情欲也從來不僅屬于私人領域,它與更廣闊的時代潮流緊密相關。
《伯克利的魔山》
↓點擊訂購↓
許知遠|著,文章來源《伯克利的魔山》
文章僅用于分享交流不作商業用途
如有侵權請聯系后臺刪除
聽哲學獨家資源
↓文史哲福利群↓
上圖掃碼回復:福利資源
視頻課!上新!
《哲學100問》
西方哲學史視頻課
0基礎小白首選丨啟迪思維
邏輯圖動起來了,太好理解啦!
視頻課 · 更形象 · 易理解
第1季:從古希臘到黑格爾
核心流派
古希臘哲學丨基督教哲學丨唯理論丨經驗論丨法國啟蒙哲學丨德國古典哲學
核心哲學家
泰勒斯 赫拉克利特 巴門尼德 芝諾 蘇格拉底 柏拉圖 亞里士多德 馬可·奧勒留 奧古斯丁 培根 笛卡爾 萊布尼茨 休謨 盧梭 康德 黑格爾
核心話題
世界的本原丨芝諾悖論丨精神助產術丨理想國丨精神戀愛丨形而上學丨幸福論丨上帝之光丨文藝復興丨心物關系丨宇宙模型丨最好的世界丨社會契約丨三大批判丨人的自由丨道德律令丨絕對精神
掃碼學習
上圖掃碼-立即訂購
聽課方式:下載小鵝通 APP (永久學習)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