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左瑞4月6日,中超第5輪,云南玉昆主場對陣青島海牛,20位盲人球迷親身參與了主隊的中超首勝。雖然看不見,但他們聽見了現場DJ動員的聲音:“我們的家鄉是?”這20名聽眾和21646名觀眾一起,山呼海嘯般地迸發出兩個字:“云南!”
廣播領喊再起:“我們的球隊是?”
看臺轟然回應:“玉昆!”
開場后一刻不停的吶喊中,6位玉溪市特殊教育學校的老師、多名陪護家屬的一對一現場解說不絕于耳。第86分鐘,主隊3號徐宏杰頭球攻門——那一刻,姚永祥聽不到解說也知道發生了什么,他揮拳大吼,進球總是讓他那么痛快。
▲中超首勝進球瞬間,姚永祥(左)揮拳大吼 攝影/沈陽
這是年齡59歲、球齡44年的姚永祥第一次現場體驗中超的魅力。自幼雙目失明的他,從未看見身邊的人和世界是什么樣子,更不用說足球比賽。32歲的向俊宇屬于“中途失明”,5歲時曾現場觀看云南紅塔隊的甲A聯賽,長大后也踢過球。相比先天失明的前輩,向俊宇所聽到的和感受的足球,理應更為真實。
但姚永祥不同意這樣的看法,他深信自己感知的足球,和健全人看到的足球“完全一樣”。否則你無法解釋,他對足球的理解、對比賽的解讀,何以能獲得那么多球迷的共鳴。
由于玉溪當年還沒有盲人學校,姚永祥從小就到昆明盲校學習盲文。上學期間,體育老師看中了他的彈跳和爆發力,建議他課余練習短跑。除了學習就是訓練的生活中,收音機是最好的伴侶。隨著1981年西班牙世界杯亞大區預選賽的電波傳來,足球從此成為黑暗世界里的一束光。古廣明、黃向東、左樹聲……是他至今念念不忘的球星。
15歲起,他就一邊想象著自己踢足球,一邊在田徑場上練短跑。后來,他成了昆明殘疾人比賽的優勝者,又代表云南參加全國比賽,因此他去過北京,到過神往已久的工體參賽。在海埂基地參加集訓時,他在海埂遇見了備戰1990年北京亞運會的傅玉斌。
▲傅玉斌
那一次,是姚永祥唯一一次和現役國腳親密接觸。他激動地走上前,用手摸了摸傅玉斌,體形單薄瘦小的他很想知道,面前的國家隊主力門將有多強壯?他握了握上臂,又把手搭在腰上放了一會兒。結果完全符合想象:“嗯,他胳膊確實粗呢,腰也很壯。”
和多數球迷一樣,他很少把自己代入守門員的角色。醉心足壇賽事、鉆研足球資訊44年,他最喜歡的中國球員是彭偉國,“身體條件不算好,但技術很好。”他說,“麥超也是這種類型,而且是點球和任意球的專家。”
他最喜歡的外國球員是貝貝托,原因是“我的體格和他更接近”。雖然巴西人在1994年世界杯的經典進球畫面,部分來自電視解說,部分來自內心再創作,但貝貝托進球后即興表演的“搖籃舞”,讓他備感溫馨,“我也有孩子,也用過搖籃,我完全清楚他慶祝的樣子。”
在盲人朋友圈里,博聞強記的姚永祥無疑是段位最高的球迷。最近兩屆世界杯,每屆64場比賽,他都通過網絡直播給盲人球迷做現場解說。這需要通過耳機接收央視體育頻道的解說,同時對信息進行快速的過濾加工。他通常會加入很多球員的背景信息和成長故事,這才是盲人球迷最喜歡聽的。分析比賽的過程、介紹場上的動作,對他們來說意義不大。
▲盲人球迷在玉昆主場觸摸中超比賽用球 攝影/沈陽
足球對他來說,意義不僅是增添生活樂趣,更在于對人生逆境的激勵。“只要你用心體會,足球就會給你帶來無窮無盡的感知、震撼和安慰。”他說,足球不僅給了自己足夠的影響,還傳承到了第二代人身上。
二女兒受父親影響,特別喜歡足球,而且把職業球員的態度應用在自己身上,對待工作“就像參加90分鐘的比賽一樣認真專注”。身為玉溪民警,她經常在玉昆主場外圍執行巡邏任務,直到中超第13輪主場對陣梅州,才有了進場觀戰的時間。
做父親的就是榜樣。在善境堂永祥按摩院里,客人買一個鐘的治療按摩,每分鐘享受的都是姚永祥盡心盡力的專業服務。因為技術好、口碑好,老顧客們并不介意店主聽足球、做公益,也樂意和他另約時間。玉昆進了中超,工作中遇上的球迷也多了起來。這對他來說是件開心的事:“盲人的圈子還是小,所以我們都很珍惜跟明眼球迷交流的機會。”
夫妻店里,老伴殷林萍也是殘疾人。腿腳不便的她只能在有倚靠的情況下站立,在店里幫幫忙、給家里做做飯。“她是我的眼,我是她的腿,我們配合得很好。”姚慶祥說,老伴還有個優點讓他特別欣慰,就是從不抱怨他為足球著迷。
▲姚永祥在店里為老朋友服務
如果他看得見,他想成為一名足球運動員,退役后成為教練。基于性格原因,很難做出改變戰局的重大決策,他覺得自己不適當干主教練,但是以他對技戰術的鉆研、對足球運動的熱愛,“我應該可以做一名執行教練。”
從中乙到中超,云南玉昆一直是他的最愛。聯賽間歇期正是復盤的好機會,“13輪下來積18分,排名第七,保級應該是沒有什么問題了。”回顧首輪第一個失球,他對門將很包容,“法比奧的那一腳遠射石破天驚,馬鎮沒有守住也很正常。”說起眾人關注的奧斯卡的狀態問題,他的觀點是對手盯防過于嚴密,“這樣的盯防,就算內馬爾來玉溪也受不了。”言語間,仿佛一切歷歷在目。
人們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姚永祥說,老天爺關上了他的這扇窗,卻又打開了足球這道門,帶他通往大千世界。雖然他的世界沒有顏色,但通過構思和摸索,他用音符定義了綠色——綠茵場的顏色。“我摸過青菜,別人告訴我,這就是綠色的。”菜葉子上的一道道葉脈,讓他想到一段悠揚的旋律,隨口哼出后,他很確定地告訴記者:“這就是綠色。”
至于紅色,“完全可以用另一段和弦表達。”他清清嗓,又唱了兩聲,“就是這樣,音調更高昂、更火熱一些。”他知道,這就是五星國旗和國家隊球衣的顏色。
▲玉昆俱樂部副總顧文祥接受玉溪市盲人協會贈送的錦旗 圖/玉溪市融媒體中心
鄧舒昕和趙輝是視力殘疾一級,向俊宇屬于二級,按照《殘疾人殘疾分類和分級》國家標準,一級為極重度、二級為重度,都屬于盲,三、四級為低視力。但相比姚永祥,他們的世界至今還是有色的。
在玉昆主場,借助手機拍照的放大功能和高倍望遠鏡,一場比賽,41歲的鄧舒昕會用六成時間,去捕捉現場比賽不算清晰的畫面。余下時間,她會看看球場上的人影在朝哪個方向奔跑、聚集,等主隊攻入前場,她才會動用手中的設備。
2002年世界杯,她18歲時的視力還沒有惡化到這種程度,離電視屏幕很近的話能觀看比賽。2004年歐洲杯,C羅橫空出世,一舉擊中了這名白化病綜合征患者的心,足球從此成為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直到現在,以極度自律聞名的葡萄牙人,仍然是她的偶像。
白化病引發的視力減退,很早就困擾著她的人生。但這個農村孩子一直堅持在校學習,尤其喜歡古詩詞和英語,以綜合成績班級前五、英語成績年級第一堅持到高二時,越來越模糊的視力讓她再也撐不下去。她說服早已不抱指望的父母,從宜良縣湯池鎮直奔昆明求醫。
▲玉溪盲人協會的球迷們說球歡聚(左起鄧舒昕、姚永祥、趙輝、向俊宇)
在又一次失望歸家,又一次尋路昆明的火車上,遇見了一位盲人,正在親人攙扶下帶著行李上車。一打聽是去昆明盲啞學校學習按摩,她心起一念:“完全失明的人都能做得到,我的視力總比他要好,我為什么不能先學門手藝養活自己,再考慮別的追求?”
盲校學藝,留校就業的那些年,視力繼續下降,但足球喚醒了上進心。她多次去翠湖的英語角,尋找學習的環境。直到遇見人生的另一半,才跟隨丈夫到玉溪定居。她開了一家以穴位命名的“百會閣養生館”,每天都堅持用放大鏡學習中醫知識1小時,專攻女性身體的經絡保養。“人就是要自律,要學習。”她說。
趙輝和向俊宇得的是同一種罕見病。其中前者17歲上高中時被確診,后者則在不到20歲的年齡,在泰國念完泰語預科班后,通過基因檢測才知道,自己得的是LEBER氏綜合征。視覺神經萎縮導致的視力減退是其癥狀之一。此前,他們都以為自己只是高度近視,頂多是弱視。從一場巨大打擊中掙脫枷鎖、走出家門,他們都用了近一年時間。
向俊宇的本科專業是泰語言運用,預科期間也嘗試過跨境貿易。突發癥狀時,他有過一段視力急劇下降、眼前只有黑白灰的日子,回國后西醫束手無策,于是嘗試中醫經絡療法,結果視力有所回升,還重新看到了色彩。于是他創辦“半閑境工作室”,進入盲人按摩行業。
▲端午期間,趙輝到紅河州做短途旅行
40歲的趙輝從業時間更早,繼姚永祥之后拿到了“盲人醫療按摩師”資質,這讓他對待生活和事業更有信心。高中時有過的當老師或醫生的夢想,他一度以為完全破滅。但現在通過努力,不僅能給顧客按摩,還能為患者做治療,“感覺我又實現了行醫的夢想。”
為了“趙輝盲人醫療按摩所”的發展,他在事業上精益求精;為了孩子,他也在不斷學習。通過平臺直播,他學會了吹奏葫蘆絲,又教會了兩個兒子。孩子們在班級表演、在學校獲獎,比自己獲得成功更讓他高興。現在,他有機會就帶著孩子現場體驗中超、培養興趣,只要兩兄弟喜歡,他一定支持兒子踢球。
姚永祥很贊賞晚輩的人生態度,他以莫德里奇年近四十告別皇馬的例子和大家互勉。“魔笛最厲害的不是精準制導的傳球,而是他在比賽和訓練中的意志力。”他說,有的人遇到類似中途失明這種打擊,就像天塌了一樣,這時候最考驗人的意志力。“姚師說得對。要想重新走出來、站起來,還是得靠自己。”鄧舒昕說。
▲鄧舒昕在玉溪巷口開的養生館
除了青年時代進京參賽,姚永祥壯年時期也曾為事業遠赴洛陽,花兩年時間繼續進修盲人按摩。期間他去過開封、登封和西安,通過傾聽,他親身領受了“名勝古跡的陶冶”。雖然什么都看不見,但“只要我用心體會”,還是能感受到不一樣的天地。
與健全人一樣,盲人球迷很難抗拒比賽現場的氛圍,多幾個志同道合的盲人朋友參與,氣氛豈不是更好?于是,玉溪盲人協會由向俊宇出面,去找云南玉昆俱樂部購買團體票,以免各自買票既難搶、座位又分散。
這個樸素的想法得到了熱烈的回應,在俱樂部的全力支持下,通過玉溪市殘疾人聯合會、共青團玉溪市委員會的組織,來自昆明、玉溪兩地的盲人球迷們獲得了特別待遇。俱樂部不僅免票,還對平時預留的公益看臺做出調整,派專人檢查確認無障礙通道線路,以便盲人球迷從下車集合地點步行直達看臺。而賽前一天主隊踩場前,盲人球迷們受邀進場,觸摸比賽場地、球門和比賽用球,和球隊也做了交流。
結伴進入中超賽場前,他們用手機的讀屏功能接收、發送足球資訊,通過視頻軟件的無障礙操作、云南廣播電視臺康旅頻道、“陽光聽書讀書郎”盲人專用設備來收聽比賽,或者各自行動進入賽場,靠家人的解說現場感受比賽。
▲他們也是玉昆主場助威大軍的一員
5月29日,部分盲人球迷在紅塔區殘聯重聚時有了新的設想。玉溪盲人協會作為中超主場所在地的社團組織,希望為全省6萬盲人中的更多球迷提供便利。就自身而言,他們很渴望做一次遠征。備選客場有兩個:一是首都北京,二是沿海城市。由于本賽季深圳、大連客場已經完賽,只有青島海牛、青島西海岸的兩個客場。
為什么是海邊?身居偏遠內陸的云南盲人,其實心向遠方、胸懷海洋。在青島的沙灘上,不光可以聽到浪濤聲,還能把手腳泡在海里,甚至可以“親口嘗一嘗海水的咸味”。就算只是說一想,想一想,也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為什么是北京?闊別工體四十年的姚永祥說,那塊場地留存著一代代中國球員的奮斗史,是中國足球的根脈和“最大的底氣”。要是美加墨世界杯48個席位,還是沒有國足,“我去不了印尼,我唯一能做,也很想去做的事情,就是回到工體,為中國足球祝福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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