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我采訪了周軼君,同事有一天剛到辦公室,就找我聊起了她導演的紀錄片《他鄉的童年》。
《他鄉的童年》第二季劇照。(圖/受訪者提供)
這是我本該熟悉的同事,但除去工作之外我們鮮有交流,很少聊到孩子和家庭。她的孩子兩歲半了,她似乎對“成為母親”這件事還是有點懷疑和不適應。聊到紀錄片的最后一集,她的語速越來越快,有些激動。
這集講述的是帶孩子去泰國求學的父母們的故事,也是季終集。一群“為了下一代更好”的父母,帶著孩子一頭扎進另一種環境。他們自己也要和孩子一樣,重新建立起新的生活。在那里,他們可能會失控,可能會失敗,也可能會找到那個理想中的生活。
周軼君最后采訪了一位帶著妻兒去泰國的父親,他的特殊之處在于,他主動退出了之前選擇的軌道,出家了。
“我出發的時候也沒有想到那個要找的方向是什么樣子,”這位穿著僧袍的父親坐在禪院廊亭里,和周軼君聊起自己的選擇,“來到這邊(泰國)之后,就比較清晰了。那個東西好像不在‘外面’,不是環境啊,或者說哪種教育是我們要的。要解決某個問題、找到一個答案,好像跟外界有關系,但是關系不是那么大。我在沒有出家的情況下去教育自己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局限,自己的胸懷、愛不夠,總是想去塑造他(孩子),總是想干預他的成長。”
周軼君問:“您是不是覺得家長好多時候有好多執念?”
“我覺得不是‘好多時候’,基本上時時刻刻都是。你會做很多不切合實際的期待。……孩子也是人,大人也是人。同樣一個人,今天好,明天可能就壞,后天可能又變好了。孩子也是一樣的……我們一般說信佛修行,叫‘大丈夫’‘大英雄’,就是你要勇敢一點,勇敢干什么?勇敢看自己。”
正是這樣一段對話,給同事沖擊很大。成為母親之后,她更加清晰地感知到,那些無法擺脫的、附著在孩子身上的執念。她說:“我們每個人好像都有為孩子設定的劇本,但實際上,孩子也有自己的劇本。”
《他鄉的童年》系列在五年里拍攝兩季,每一集去往一個地方:日本、芬蘭、英國、以色列、德國、法國、新西蘭、印度、新加坡、泰國……人們或許希望從中找到用以應對一些問題的他山之石,但周軼君沒有給出答案。
(圖/《他鄉的童年》第二季)
紀錄片結束在周軼君行走在寺廟里的畫面,巨大的閉目佛首安詳地散落在院落中,留下的是一個終極問題:“我要去往哪里?”
對于周軼君而言,行走是一種常態。她的第一本書《離上帝最近:女記者的中東故事》中,序言的標題就是《飛去母親不知道的地方》,年輕的她不敢告訴母親自己將要前往戰亂之地。到了中東,在空襲和恐怖混亂的槍擊之中,她開始關注兒童。
放風箏的孩子、被戰火嚇哭的孩子、電臺里放聲歌唱的男孩……在書中,她還記錄了自己參加巴勒斯坦兒童的葬禮。當年的數據顯示,96%的加沙兒童因受戰爭場面刺激而患有心理疾病。
這段經歷是《他鄉的童年》的序章。后來,越來越多人因為《鏘鏘三人行》認識了作為記者的周軼君。制作《他鄉的童年》,周軼君也是帶著“國際記者”的意識和視野,通過童年與教育的角度,繼續觀察時代對我們的影響。2019年,《他鄉的童年》首季播出,很多人借這部紀錄片,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這幾年在社交網絡上,有很多關于家庭與教育的熱詞,如“重新養育自己”和“原生家庭”。人們仿佛不約而同地,都有了一種“向內看”的自覺,審視自我的成長軌跡,重新整理和家人的關系。有人看到了愛,有人感受到的是恨;有人覺得知足,有人覺得虧欠……
在這些討論翻來覆去、沸反盈天之時,周軼君找到了一扇窗口,游走世界,嘗試向外尋找更多的可能性。
2025年5月19日,尼泊爾辛杜利區的學生在上學的路上。(圖/視覺中國)
她在日本看到集體的呵護,在芬蘭看到無拘無束的自由與尊重,在法國看到言語之中暗藏的力量,在德國看到規則如何塑造一個國家,在新加坡看到“卷”背后的歷史涌動,在泰國看到重啟生活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
“向外看”也帶來了新的問題:換一個環境,我們就會讓孩子擁有更好的生活嗎?換一個地方,我們就可以成為更好的自己嗎?
這部紀錄片的每一集都是一面鏡子
《新周刊》:如果向一個沒有看過《他鄉的童年》的觀眾介紹這部紀錄片,你會怎么介紹?
周軼君:我覺得很難用一兩句話說清楚。我會認為這部紀錄片是很多面鏡子,它的每一集都是一面鏡子,不光是教育,它會從各個方面讓我們看清楚自己是怎么成長的,也可以讓我們看到自己更多的可能性。
你知道這世界上的生命樣貌有很多種可能之后,就會把一些事情看寬一點。《他鄉的童年》不完全是一部教育紀錄片,不是說有了孩子我們才要去看。
《新周刊》:紀錄片的信息量很大,你們是怎樣做準備工作的?
周軼君:我們有一個調研小組,大家會一起討論,先把要去往的國家選定。我覺得這些國家和社會都有一些鮮明的特點,這些特點也會在教育當中反映出來,而且對我們來說是有一定的啟迪的,那我們就會先看一些關于這個國家的書,同時,我們的調研員會在當地找人了解情況,最后我們再討論如何拍攝。
聯系拍攝是非常困難的一個環節,尤其是在德國,它對隱私的保護到了一個登峰造極的程度——當然我很尊重他們這一點。有時候聯系拍攝對象是非常困難的,這些過程很漫長,那我們就要去死磕。
《新周刊》:關于這部片子,你們有收到一些印象深刻的反饋嗎?
(圖/《他鄉的童年》第二季)
周軼君:有一個在德國生活了十年的觀眾留言,說他覺得我們抓到了德國人對于犯錯這件事情很寬容的特質。他還舉了例子——在他的工作當中,他曾經出現過把客戶A的資料發給了B的情況,他以為自己要被懲罰了,結果他的老板很寬容,說“誰沒犯過錯呢?”。他們是有一套補救措施的,這些錯誤也沒有影響他升職、加薪。
我看到這樣的評論就很開心,說明我們抓的這一點是對的,這位觀眾也給了我信心。我最開心的就是,觀眾真正理解你在做什么,理解你想表達什么。
世界很大,有豐盛的生命樣貌
《新周刊》:說到第二季,我和很多觀眾一樣,看新加坡這一集時感受復雜。新加坡的教育是一種非常精英或者說非常功利的教育,孩子似乎在小學就要承擔很多上一輩都不一定承擔過的重擔。你在和那些父母交流的時候,會覺得他們的教育方式有些過分嗎?
周軼君:我可能不會用簡單的“過分”來形容。我在片子中也提到,每一個社會的運行,都有它自己的慣性。
新加坡為什么會是今天這樣的?其實是由很多因素造成的。你不能簡單地說“他們都太卷了”“他們都太瘋狂了”。我們其實可以想想,這是為什么?或者說,他們能不能不這樣?
我們得了解教育背后的整個原因——這也是我在片子里想表達的。首先你要看到新加坡人歷史上的“艱苦奮斗”,因為他們的生存危機感是非常現實的。那么這種危機感,跟現在新加坡人的觀念有沒有沖突?他們又會怎么看待這件事情?
(圖/《他鄉的童年》第二季)
新加坡也有一些教育專家對他們現在的教育持完全不同的意見。有一個專家說,小學階段的成績,或者說人生早期的學業,為什么能決定一個人這一輩子后面很多的事情呢?這根本不應該。
我想到我們在法國找到的一個幼兒園老師。我和他說:“中國有一句話叫‘三歲看老’,你怎么看?”他帶的小孩就是三歲,他也能發現這些孩子不同的個性,可是他并不會和家長過多交流他對孩子未來的想法,為什么呢?他覺得,童年只是漫長人生故事的一個開端而已,他們都會變的。
所以你看,大家擁有完全不同的思維方式。我想這個片子就是幫助我們全面地思考這個問題的,就我來說,我真的不會去給他們下結論,說他們太卷了、他們太瘋狂了。
回到新加坡,其實它有很多非常好的地方。它有卷的一面,但是它的社會也挺樸實和包容的,新加坡也給不同的孩子提供了不同的上升路徑,它對殘障孩子的保障也是很讓人感動的。
你不可能要求新加坡人都變成法國人,你也不可能要求芬蘭人都變成新加坡人。所以我只能說,世界之大,宇宙之大,它有不同的、豐盛的生命樣貌。
《新周刊》:在拍攝的過程中,有沒有某些瞬間會讓你回想起自己小時候?
周軼君:很多。應該說,如果沒有拍這部片子,我都不會去想我是怎么長大的。
回想起來,拍攝過程中很感動的事情之一,就是在以色列拍攝的時候我才明白,原來我們整個上學的過程當中,成績好不好這件事會讓我不自覺地評判自己。可是呢,當你讀完大學,走入社會,你會發現你的考試成績并不重要。這個時候沒有人給你評分了,考試的標準突然消失了。當沒有標準答案的時候,我們怎么看待自己?你會回想自己的過去,很多事情是怎么回事。
2017年,英國威爾特郡。結束一天的課程后,索爾茲伯里大教堂學校的學生在花園里玩耍。(圖/Ian Berry)
包括后面在新西蘭、泰國也一樣。他們會覺得這個學生考不到好成績不是學生的問題,而是老師的問題——老師怎么不更多地幫助學生通過考試呢?
這時候我會想:他們為什么可以不用學習成績來評判一個孩子?所以,通過這些事情,你會忽然發現,有那么一些其他的可能性。
父母難免有很多執念,甚至時時刻刻全是執念
《新周刊》:泰國那一集里,曾經是陪讀家長、最后出家了的“圓滿師父”很有意思,他的故事觸動了很多人。很多父母對孩子還是有關于“階層躍遷”的期待。
周軼君:我覺得,這不僅僅是關于“階層躍遷”的期待,這些父母還是對他們的下一代該成為什么樣的人有一個簡單的信念,他們都希望自己下一代比自己好。
這些人都是中產階層。他們再往上走,你說能走到一個什么程度?他們的財富是要被使用掉的,如果下一代只是上了個比較好的學校,將來能怎么樣,也不好說。所以我想他們考慮更多的不是階層的問題,而是通過孩子完成他們心中未完成的一個夢。
“圓滿師父”這個人確實很有趣,他最開始是和妻子來泰國給孩子陪讀的,禪修之后,出家了。后來剪輯的時候,我才注意到他在采訪時說的那句話。他說,他要是不出家,對他們的愛也不夠,好多事情也覺悟不了。他的意思是說,父母難免會管太多,難免有很多執念,甚至時時刻刻全是執念。
其實他選擇出家,等于他把自己“父親”這個角色移走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給了孩子一個很重要的自由空間。這個話說得很極端,你聽了會覺得,怎么可能呢?爸爸怎么能不在呢?但是從某個角度上,我能理解他說的是什么。這當然取決于他原來是個什么樣的父親。
而且泰國很特別,他所謂的出家和我們想的不一樣,孩子也知道他在哪兒,可以經常來找他,不是說見不到爸爸了,不是那樣的。
(圖/《他鄉的童年》第二季)
《新周刊》:紀錄片里面有幾集的話題都是關于家長陪伴的。尤其是,女性在撫養中的角色,在不同文化中非常不一樣,似乎女性承擔了更多家庭內部陪伴孩子的職責。
周軼君:在一個家庭里面——我們不能說所有的家庭,但是很多時候你看到的確實是這樣——母親對教育這件事情想得更多,甚至也可以說焦慮更多。
但是現在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說德國的女性就有較大的轉變。這和歷史有關,二戰以后,德國專門有個詞叫“德國媽媽”。
過去的德國母親圍著三個“K”轉,那是三個以K開頭的德語詞:第一個是教堂(Kirche),第二個是孩子(Kind),第三個是廚房(Küche)。二戰以后,大量男性因戰爭死亡,人口短缺,整個國家重建的責任就落在了女性身上,她們參與了各種各樣的工作。從那之后,德國媽媽承擔的社會責任就非常多。
今天你去柏林就可以看到,很多時候是爸爸在推嬰兒車。我們在德國拍攝了一個“兒童博物館”,出來陪孩子的大部分都是爸爸。
《新周刊》:這部紀錄片最終呈現的效果和收獲的反饋,和你想象中的一樣嗎?
周軼君:在拍攝之前,我沒有做太多預估。因為雖然有個基本框架,但是在現場,哪怕是你已經聯系好的一所學校、一個家庭,也可能會有很多意外驚喜。
比如說法國這一集。通過調研,我們知道法國人很在乎吃這件事,他們的美食很有名。所以我們想去拍他們的味覺教育,也會拍他們的藝術教育和哲學教育是怎么展開的——這些是有計劃的。可是在拍攝的過程中,我發現,實際上他們所有的教育都指向一件事情——說話。
2020年,法國巴斯克地區。孩子們從索庫阿堡壘要塞的頂部跳入水中。(圖/Emin Ozmen)
我們以前沒有意識到說話對于法國人這么重要,我們只知道法國人重視法語。但是在法國人看來,說話這件事本身就意味著很多東西。它意味著你是不是在思考,你的詞匯量夠不夠,你是不是能夠準確表達你的想法,你是不是一直在探索精神層面上的東西……
所以,我在采訪的過程中發現了一條新的線。這些看起來不同的東西,比如說哲學、味覺、藝術和教育,其實是一件事情,它們都體現了法國人在說話這件事情上非常用心。
這里面有他們的思考、追求和他們對于什么是“生而為人”的回答。然后你一下就理解了法國的很多文藝作品(像《追憶似水年華》),還有法國的很多電影是怎么回事兒,以及2024年巴黎奧運會開幕式為什么是那樣的。
教育這件事,其實是整個社會樣貌的一個底層邏輯。通過觀察教育,你一下子就能明白,這個社會里的人是怎么長大的。
編輯 朱人奉
運營 鹽浴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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