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人苦難多
演員,在舊社會叫“藝人”。藝人的地位在社會最底層。那時把人分為“三流九等”,藝人屬于第三流第九等。那時候曲藝藝人中流傳著一句自嘲的話是:“笤帚疙瘩戴帽子,就能夠欺侮咱們!”這的確是很形象的寫照。那時的藝人,受官僚、豪紳、地痞、流氓和封建把頭的經濟壓榨、財物掠奪已經成為家常便飯;人身迫害也時有發生。
在抗日戰爭時的淪陷區,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踐踏下,藝人的苦難更多,境況更為悲慘。
我是1936年12歲時,隨父親從家鄉薊縣到北平,在慶樂戲院正式登臺演唱唐山大鼓的。在北平唱出了些名氣,就來往于北平、天津演唱。自從1937年七七事變以后,北平、天津淪于敵手,我們就遭到比以前更為變本加厲的折磨。使我們這個家遭到最嚴重的打擊,險些家破人亡,是在1941年下半年,這時已是日本侵華的中后期,日偽軍、政、警、憲更加橫行無忌,作惡多端。再加上偽幣貶值、物價飛漲,黎民百姓啼饑號寒;流氓、歹徒不斷增多;偷盜、搶劫、投機倒把、走私販私的比比皆是。愛國志士,抗日英雄,則在明里暗里與日偽進行斗爭。日偽政權自覺統治不穩,便采取種種防范措施,一方面大力宣傳“大東亞共榮圈”,一方面連連進行“治安強化運動”。無辜百姓為此更加遭殃!
車站遭留難
那年7月,我們在天津覺得日子不好過了,又得知父親在家里得了病,便決定返回北平。天津開到北平的火車,在前門箭樓東側的東車站停下來。這里的情況和我們離開時大不一樣:眼前一派凄涼和緊張的氣氛。車站外邊密布粗糙的木棍和鐵絲蒺藜編成的柵欄,排列著一堆堆滿裝渣土的麻袋,所有的玻璃窗上都貼著橫七豎八的紙條。更加讓人害怕的是:出站口那兒密密麻麻地站著日軍、偽軍和偽警察。有穿黃的,有穿黑的,有胳膊上帶紅箍的,有胳膊上帶黃箍的。每個人都腰系皮帶,皮帶上別著手槍,虎視眈眈面對出站的人。這些人見箱子就翻,見包袱就解,見人就搜身。名義上是檢查,看有沒有走私的東西,實際上是趁機撈“外塊”,或者調戲婦女。
凡是從站口經過的平民百姓都難幸免。其中不少人被推推搡搡、拳打腳踢。有的還被扣留下來,不準出站。如果是有權有勢的,或者是有錢的人暗中塞給他們些“說兒”(即好處),他們立刻另換一副面孔,點頭哈腰;至于箱子里有沒有夾帶,也就沒人過問了??吹竭@種情況,還沒到出站口,我身上就哆嗦了,真想找個空隙逃出去??赡膬簳械诙l通路!幸虧身旁還有我哥哥、嫂子,使我的膽子稍壯,心里稍踏實一些。
我們來到出站口,被這批軍警攔住。一個警察指著弦子和鼓,厲聲問:“這是什么?帶這個干什么?”我哥哥回答:“我們是唱大鼓的,剛從外邊回來?!边@一句“唱大鼓”的,驚動了旁邊的幾個人,都向我們投來目光。一個看樣子是當官的,走了過來,上下打量我們三個人,問:“誰是唱大鼓的?”我哥哥說:“我們都是?!?/p>
我哥哥的意思是別把我給單亮出來。可這么一說,把那家伙惹翻了:“胡說!就你這個德行樣兒,也配唱大鼓!”說完,眼睛注意著我:“這個姑娘是吧?”隨說伸手就往我臉上摸。我生氣地把頭扭了過去。這家伙又翻臉了!“嗬,臭唱大鼓的,裝什么正經!”我哥哥趕緊遞給他一支香煙,說:“長官,我們是因為家里有病人才從外邊趕回來的?!庇种噶酥肝遥骸斑@是我妹妹,歲數小,不懂事,心里又著急,您高高手,放我們過去吧?”那家伙接過香煙,看看是好牌子的,態度稍微改了點兒,揮了揮手說:“先靠邊兒等會兒!”旁邊那幾個偽警察也跟著說:“靠邊等會兒、靠邊兒等會兒!”我們只好跟先前那些被留下來的人站到一起兒。
放行出站的人都走完了,那家伙又對被留下來的人一一做了處置,然后走到我的跟前,冷冷地說:“你們真是唱大鼓的!不是冒充??!”我哥哥說:“哪兒敢冒充啊,剛才弦子和鼓,您不是都瞧見了嗎?”“那好!”那家伙沖旁邊那些偽軍警一使眼色:“聽見沒有!他們真是唱大鼓的。這會兒沒事兒,讓他們唱幾段,大伙兒開開心。”他這么一說,偽軍、偽警察都過來了,把我們圍在中間。只有日本鬼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站在遠遠的朝這邊看著。
我心里恨透了這幫家伙,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就仿佛什么都沒聽見,沒看見。我哥哥知道:今兒個不唱,定然出不了車站。就把弦子拿出來,把鼓支上。到我跟前說:“長官要聽,你就唱一段吧!唱完了,咱們好走?。 蔽腋绺缱约赫伊藗€座兒,把弦子彈起來。我仍然固執著,不動地方,也不張嘴。
我哥哥又叫了我一聲:“來,過來,唱吧!”那家伙瞧我不唱,沖我走來,我一躲身子躲開了。當時我也想到:不唱,一點兒臺階沒有,真許離不了車站。就氣哼哼地走近鼓架子,隨說:“唱!”拿起鼓楗子,重重的在鼓上打了幾下,沒頭沒腦,從半腰里唱起了《杜十娘》里罵孫富那段。
我唱完了,我哥哥站起來,沖那幫人又點頭,又哈腰,說:“您多包涵,家里真有病人??”那家伙一揮手攔住他的話:“有病人,活該!唱這么幾句就完了,搪賬呢是怎么著!這就想走?。繘]那么容易!乖乖的再來段兒‘葷’的。”那幫狗腿子也跟著說:“對,來段‘葷’的!”所謂“葷”的,就是低級的、黃色的。
我一聽,心想:這不是存心擠對人嗎!這么一想也忘了害怕,沖口而出:“我不會,唱不了!”沒容那家伙說話,我哥哥趕緊為我遮掩,說:“長官,改天一定孝敬您幾位。您瞧,時候不早了,您也該歇會兒啦!”那家伙大概是想殺雞嚇唬猴兒,伸出拳頭,照我哥哥胸口“當”地打了一拳,說:“你甭來這一套。不唱,甭打算放你們走!”隨之沖狗腿子們一擺頭,“先把他們押起來!”我嫂子一看打了我哥哥,又聽要把我們押起來,急了,跑到那家伙跟前,說:“長官,您聽‘葷’的,我唱!”那家伙一瞧我嫂子滿臉大煙氣(因為她有吸鴉片煙的嗜好),哪能有好感,用手一推:“去、去、去!你唱,老子還不聽呢!”
說來也巧,那家伙把我嫂子推出人群,又奔我來了,正這時候,從站里涌出一批下車的乘客,原來又一班列車進了站。偽軍警們只得去執行他們的檢查任務。那家伙也不敢再在我們身上耽擱,就跟狗腿子們說:“把他們看好,呆會兒再跟他們算帳!”說著奔了出站口。我嫂子趁著這個亂勁兒溜出出站口,一溜小跑,到前門附近的商店借了個電話,打給我們曲藝界“三大管事”。她想:這三個人都手眼通天,經常送往迎來,跟車站里的人熟,能說得進話去。只要有一位能接到電話,到這兒來一趟,就可以給我們解圍。正巧大管事張三先生接了電話。
剛下火車這撥旅客走清之后,那家伙帶著手底下的人又來跟我們糾纏。正在我們要吃大虧的當口,張三先生趕到了,找來車站上有頭有臉的熟人,又報了我的名字。車站上這位和那家伙足一套近乎,又拉手、又點煙,說:“今兒個晚上(警察局)外五分局局長有個堂會,專點她的唐山大鼓。她是特為從天津趕回來的?!蹦羌一镞@才答應放我們出站。還不依不饒,沖我說:“你就是電臺上的魏喜奎呀?我說這么大架子呢!我可不論這個。今兒個不沖這兩位的面子,你不唱就是走不了!”我氣得眼淚不住往下流,我哥哥又再三賠不是,張三先生也跟著“抹稀泥”。我們總算出了火車站,足足耽誤了有仨鐘頭!
父兄罹病痛
我們回到家里的時候,天氣還是酷暑難當,又趕上北平正鬧“霍亂”病。當時大伙兒管這種病叫“虎來拉”。這是一種傳染性極強的流行病,患者死亡率極高。日本鬼子特別怕這種病,就實行一項緊急措施:不論哪家哪戶,凡有得了這種病的,不容救治,立刻用大汽車拉到郊區,活活燒死。日本鬼子把死一個中國人只當是碾死一個螞蟻。對一些由于飲食不調患了腸胃病的人,只要出現吐瀉癥狀,也不問青紅皂白,同樣拉走燒掉。那時候三天兩頭有人來檢查,病人很容易被發現。再者如果哪家得罪了人,又趕上家里有腸胃炎的病人,仇家就可能向官方報告,災禍立時找上門來。因此哪家有得了這種病的人,全家人便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生怕一旦被日偽當局發現,這個病人的命就保不住了。
我父親得的就是腸胃炎,所以全家人都很著急。不敢到大夫那兒去看病,也不敢跟外人說,更得躲著檢查人,終日提心吊膽。本來我們回到闊別半年多的家里,合家團聚,應該人人高興?,F在卻是大家臉上被一層濃重的愁云籠罩,不見一絲笑容,心里的歡快,也被緊張和憂慮沖得一干二凈。
當天在火車站上,張三先生說的堂會,還真的實有其事。只不過原本安排的并沒有我。既然見到我,我在北平又還算有名氣的演員,我的唐山大鼓還是冷門,獨此一份兒,也就把我加了進去。我們沒在家里呆多長時間,張三先生就來邀我們去趕這個堂會。剛下火車立刻有生意,能夠馬上掙到錢,本來是件大好事。沒想到那天堂會直到半夜才散,又是露天演出,我哥哥想著在車站上受的委屈、挨的打,滿腔怒火,憋在心里,連演出勞乏,帶夜歸受了風寒,回家之后,就發起高燒來,第二天竟然起不來床了。他得了夾氣傷寒,這是很不易治、不易好的病。急得我母親出來進去嘟囔:“這可真是黃鼠狼單咬病鴨子!”父親則是說:“這叫做‘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該著咱們家倒霉,想法兒渡過難關就是啦!”
堂會暫馎口
我的唐山大鼓,只有我哥哥一個人能夠彈弦伴奏。他不能給我伴奏,我就沒法出去唱。我們一家子全靠著我一個人掙錢維持生活。我不唱,錢從哪兒來?母親又急得連三并四叨嘮:“這可是天要絕人哪!一家大小得吃得喝,還得想法抓藥,給老的小的治病,樣樣都得錢!可教我上哪兒弄錢去!”這的確是實話。我不能唱,是我哥哥以往的私心造成的。前些年我學唐山大鼓,成為北平曲藝界里的獨此一家。我哥哥把彈弦的活兒攏過去,不許傳給別人。到如今他一病不起,想再找個人替他,是絕對找不到的了。找個人現學,即使有彈弦的基礎,沒有仨月倆月學不成,遠水解不了近渴。況且那時候做藝的全指著每天兩工(班)、三工(班)趕場掙錢,誰能有這個閑工夫,誰能愿意學這個冷門呢!
不能眼看著面臨絕境、家破人亡。我跟我父親商量,說:“這幾年我學的樣數多,梅花、京韻、樂亭,這幾種大鼓全能唱,單弦、河南墜子我也會,甚至蓮花落我也拿得起來,是不是托人找找園子,我先唱唱這些?唱這些,伴奏的就好找了?!备赣H連連擺手,說:“你不能改唱別的。你的唐山大鼓已經在北平、天津掛了號,誰都知道你是唱唐山大鼓的。眼下你改唱別的,園子不一定接你;就說園子接了你,聽眾不一定買你的帳。你不但唱不長,反而有礙今后。你如果這些唱不紅,往后返回頭來再唱唐山大鼓,聽眾的勁兒可就不一樣了。
再找回你現在的名望;還得費不少勁兒!”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是張三先生出了主意,跟我父親說:“我看是不是先讓大侄女走走堂會?堂會不同賣座的園子,聽的主兒都是到辦堂會的人家兒做客的,演的主兒唱什么都沒關系。這么著先掙著錢,養著家。等她哥哥病好了,再上園子,還是打出招牌唱唐山大鼓。”父親覺著這倒是個辦法,也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同意了張三先生的意見,說:“那就求您給辦辦,解我們燃眉之急吧!”這樣我們才有了一條生路,渡過了家破人亡的難關。
抗日戰爭勝利了,北平解放了,新中國誕生了。直到現在,每當想起日偽統治時期,這段往事都立刻涌上心頭,仍然后怕,仍然痛恨日本侵略者,心情不減于幾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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