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前,巧了,也是六月。
一部網劇“裸播”上線。
一開播,便成年度現象級。
從市井百態到雪月風花,從金戈鐵馬到縱橫捭闔。
十二個時辰濃縮一整個盛唐恢弘與悲愴。
對,就是《長安十二時辰》。
Sir眼中,國產古裝劇的分水嶺。
它讓你驚呼:
歷史竟有這樣的可能性?!
六年后的今天,三個好消息——
1、挑戰者來了!
2、挑戰者是它自己。
3、它,挑戰成功!
長安的荔枝
曹盾、雷佳音、馬伯庸。
原班人馬,同樣的規格,同樣的震撼。
Sir看完六集很確定,這是馬伯庸作品改編最成功的一次。
能成功不外乎三點:
刻畫,一個無比鮮活的社畜牛馬。
改編,合理且動人的原創劇情。
以及,那份忠于原著又超越原著的逆襲熱血。
01
你管這叫唐朝!?
古裝劇怎么拍“社畜”?
Sir算是開了眼。
一上來就拍古人買房?
比買房更沉重的,是房貸。
古代寺院因信徒捐贈而富得流油,有了向民間放貸的業務。
一間屋檐下,僧侶、牙人、妓女混雜,為利而聚。
構圖有意思。
談生意的紅塵女在前臺,算賬的沙彌隱在簾后。
諷刺的來了——
為求名義好聽,本金喚作‘功德’,利息稱作‘福報’。
簽字畫押時,沙彌從幕后踱出。
笑瞇瞇道:“阿彌陀佛,施主從此功德深厚,福報連綿。”
用最吉祥的話,寫最慘烈的人生。
這房非得要買?
更扎心的一句——
那就別猶豫啊
不但了卻了你的夙愿
日后還能升值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 想抽醒他......
買房子就是為升值啊。
盛世還能頹了不成?
這可是來年李白寫下“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遙遙領先的大唐盛世。
......然而。
第二年冬天發生的事情,咱在課本上都學過:“人煙斷絕,獸游鬼哭”。
而《長安的荔枝》則來自咱耳熟能詳的那句:“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嶺南到長安五千里之遙,而荔枝“一日色變,兩日香變,三日味變”。
它怎么運?
就交給他了。
這個小人物,叫李善德(雷佳音 飾)。
倆字:窩囊。
怎么個窩囊法?
劇版比原著更生動,先拍他“不是誰”。
押送荔枝的任務落到李善德“部門”,領導隨手點將,同事個個推脫,話里藏刀:
“屬令您公事繁忙,家中雜務全靠我,我得留下分憂。”
——我是您狗腿子,您不能害我。
“我還要為圣人押運柑橘,荔枝這事,怕力不從心。”
——我有靠山,你動不了我。
“家兄在吏部,常告誡我不可仗勢欺人,這功勞我不搶。”
——我背景硬,你敢動我?
誰都動不了。
背鍋的,只剩那個一無所有的人。
- 咱們這不是還缺一個人嘛
- 李善德
李善德,二十年準點上下班,兢兢業業,鉆研技術,兩耳不聞人情世故。
同僚吃喝玩樂不帶他。
好不容易請他一回(為坑他),他還夾著尾巴要跑:
我還得接孩子下學
嗯,老實人。
古代老實人啥下場?
跟現在一樣。
品品這段——
胡商蘇諒看上他手里的通關文書,讓他開價。
李善德老實巴交:七百六十六貫。
蘇諒豪爽:加三成,湊一千貫!
李善德反倒嘟囔:
不是
七百六十六加三成
是九百九十六
“那就九百九十六。”
先生這么會算又這么穩重,你不996,誰996?
會干活就有干不完的活,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一個長安九品小吏,20年兢兢業業籍籍無名,這天被同僚灌酒祝賀 “升任荔枝使”,稀里糊涂接過差事,事后才知這是同僚設計的陷阱,就此被迫卷入這場 “不可能的任務”。
這是還是唐代嗎?
或許答案只有四個字:自古以來。
原來,這詞不只形容民族偉大、文化璀璨、疆土神圣。
還有——
自古以來,本分人難遂心順意;自古以來,忠厚人常遭瞞遭欺;自古以來,赤誠者多為世道輕棄......
為啥?
因為自古以來,壞蛋們總站在我們頭頂。
無論唐宋元明清,每一個普通人同此窩囊共此悲喜,《荔枝》要做的,不是把現代人丟進歷史,而是提煉出一種古今共振的社會共性。
比如。
自古以來,就有人想往上爬。
下場如何?
02
你管這叫奮斗!?
其實在《荔枝》開播前,Sir就擔心一件事:
原創劇情。
要知道原著小說只有7萬字,而這劇有35集,是否會強行“注水”是Sir最大的疑慮。
幸好,編劇還是馬伯庸。
在《荔枝》創作初期,劇組問了馬親王一個聰明的問題:
您寫小說時還有什么遺憾?
不是說要加哪些人物,因為我覺得就強行加入人物這件事情,本身對一個故事是損害,但我們在寫故事的很多時候,因為篇幅或其他種種原因的限制,有很多內容我沒有機會在小說里實現,反而在影視開發的時候,有這么長的劇集空間可以發揮,讓我們沒有留下遺憾。
從成果來看,《荔枝》完成了這次“遺憾”補全,甚至升華。
比如李善德的女兒,袖兒。
原著中,妻女雙全,但無名無姓,僅為斷絕主角輕生念頭而存在,換句話說“情節工具人”。
而劇版,則真正體現出這個苦命人背后的那段相依為命。
慘不是重點,重點是共情。
舉個例子——
李善德將赴嶺南,九死一生。
臨行前,他滿臉堆笑對女兒說:“這是大喜事,圣人重用我!”
女兒勉強答應父親,不再多說。
但她看穿了父親。
她不懂朝廷的殘酷無情,只知道父親的笑容,和母親病重時一模一樣——他不想讓自己擔心。
于是父親瞞著女兒,女兒也瞞著父親。
這次阿爺走前
我又在他臉上看到了那種笑容
阿爺定是遇到了從未有過的難事
既然阿爺不想讓我知道
那我就裝作不知道
我不能讓阿爺
因為差事發愁
還要在為我擔心
一顆心繞著另一顆心,苦海無邊,女兒是岸。
這就是相依為命。
類似情節,解鎖了原著未及的情感厚度。
不止于情感。
徹底打消Sir“注水”疑慮的,是原創角色鄭平安(岳云鵬 飾)。
Sir先下判斷:
他,既是岳云鵬從影以來的最好角色,也是目前為止劇版超越原著的最大驚喜。
鄭平安,李善德的絕對反面。
一個對照情節。
長安每晚宵禁,十二坊坊門關閉。
被下了“死亡任務”的老實人李善德,也要趕在宵禁前東奔西跑。
而鄭平安。
一把梯子,一蹬一踩,便輕輕松松越過了坊墻,跨過了規矩。
原著里有句著名的:“流程,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規矩”。
這話顯然不適合鄭平安。
他的故事線,補全了原著未講的另一半:
那些不老實的、想往上爬的人,面對怎樣的挑戰?又會有何下場?
年初時,岳云鵬靠《唐探1900》里的費洋古,收獲了一波好評。
妙在層次。
滑稽窩囊的外殼,藏著怒,藏著恨。
到了《荔枝》,Sir看到了費揚古的升級版。
不,是究極版。
另一個“洋蔥人”。
最外層,他有個響亮名號:陪酒侍郎。
官兒?
侍郎倆字完全可以拿掉……
鄭平安的第一層:機敏聰明、審時度勢的,狗。奴。才。
歡迎來到岳云鵬的表演舒適區。
我寧愿您踩著我
也不能傷了您的靴子
混跡權貴酒局,他阿諛奉承,揣測人心。
大人們高興,他主動獻丑;不高興,他眼珠一轉洞悉意圖;遇到難題,他臉色一變,獻上最狠的主意。
既能當狗,也能當槍。
你說他賤?
Sir說句你可能不愛聽的——
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拍馬屁隨大流,那是賤。
鄭平安不同。
他有野心,且野心有源頭——執念。
這是他的第二層。
鄭平安的“鄭”,是滎陽鄭氏之鄭。
他本是唐朝名門子弟,卻因父輩得罪右相,被開除宗族。
他給人當狗當槍,講述的卻是“失去的東西一定要拿回來”。
這種狠意,體現在與對手的交鋒中。
前一秒有說有笑,下一秒收起笑意,在不動如山中閃出兇光。
純粹的野心家?
還不夠。
鄭平安最有魅力也最矛盾之處——他偏偏重感情。
這是他緊繃之下的柔軟一面。
忘了說,他是李善德的小舅子(因心疼外甥女,他與李善德糾纏不清)。
但最動人的,是他與家仆狗兒的主仆情誼。
身陷險境前,他踢狗兒出門,不連累他。
岳云鵬獻上動人表演:
板著冷臉,說著絕情話,卻不自覺發出一聲嗚咽。
從嗚咽到咆哮,再到兩人相擁。
兩個人,根本舍不得彼此。
他叫他狗兒。
但不都是沒人要的狗?
在這種共情下,主仆間形成密不可分的信任,誰也放不下誰。
有奸、有滑、有狠,也有善。
岳云鵬獻出從影最佳表演,一個悲劇式的喜劇人物立了起來。
鄭平安不顧安危,卷入頂層權斗,只為扳倒權傾朝野的右相。
成功了嗎?
歷史已劇透答案:沒有。
自古以來,老實人背鍋,野心家折翼。
但至少,他要拿回尊嚴。
鄭平安如此,李善德也是。
03
你管這叫熱血!?
《長安的荔枝》為何是個好故事?為何適合影視化?
不外乎三點。
一,逆襲,爽。
二、共鳴,深。
三、它讓人忍不住琢磨:
為啥會這樣?為啥總這樣?
無論是左右逢源的鄭平安,還是兢兢業業的李善德,他們展現的是小人物如何在荒謬的大命運中掙扎求生。
這“大命運”是什么?
看《荔枝》,無論是小說還是這次的劇集,都讓Sir想到了另一個“毫不相關”的作品。
或許想多了。
你幫Sir判斷一下——
集結所有能集結的人力,調動所有能調動的資源,凝聚所有力量去辦一件根本不可能做成的事......簡單概括,就那句:不惜一切代價。
這種不計代價的動員邏輯,是對的嗎?
當然啦。
取決于事是對是錯。
于是——
如果事是對的,就可以拍出那顆《流浪地球》。
如果事是錯的,那,就是這顆《荔枝》。
無論對錯,都讓Sir想起《長安十二時辰》中那句:
“鯤鵬大,還是蚍蜉大?”
這個鯤鵬般的大命運,對于李善德而言,只不過是在這個系統機器里所遭遇的推諉扯皮和人人相害。
是窒息,是無奈。
是在事情有眉目,在一切動員起來之前,他不得不面對的三個字:
不可能。
這是生存問題,也是尊嚴問題。
Sir特別喜歡的一個細節,這(有點好笑)的尊嚴,在劇里還有個具象體現,一塊牌匾:
荔枝監。
到達嶺南后,當地官員非但不配合,還羞辱味十足地給他一塊大牌匾:這容不下您,您自個找一個衙門辦公吧。
像不像為了某個專門事項成立的“xx辦公室”?
辦公室主任,還得插根棍,扛在自己肩膀上。
是重擔,是嘲諷,是在提醒他也提醒別人:
一個蚍蜉妄載鯤鵬之重。
但偏偏也是他在這場沒有任何意義的戰斗里,唯一能攥得住的尊嚴——
蚍蜉有不被碾碎的權利嗎?
不好說。
但至少,有為此一戰的權利。
就像原著中那句“就算失敗,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離終點多遠的地方”。
有多可笑。
就有多可敬。
我圣人敕封的荔枝使!
荔枝使!
知道嗎!
Sir很期待《荔枝》后續劇情。
相比原著簡單的情節起伏,劇集加入更多人與事的沖突,將為李善德賦予更真實、更飽滿的角色弧光。
畢竟,在絕望與失望之間搖擺,才是人生人生常態。
而小人物的熱血,總在絕望中閃光。
我覺得這事
能成
對了,第一個激勵李善德的人,是他在長安的好朋友。
劇里面叫子美。
在出發嶺南前,子美看著一臉敗相的李善德,念了自己的詩送給他。
出門日已遠,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豈斷,男兒死無時。
走馬脫轡頭,手中挑青絲。
捷下萬仞岡,俯身試搴旗。
在他的詩中,李善德的馬越騎越快。
骨肉恩豈斷
男兒死無時
既然退無可退
何不向前拼死一搏
近年來,在打工人視角的牛馬片風潮下,其實已經證明了不容忽視的社會情緒:
咱們煩,咱們累,煩也煩不出個痛快,累也累不出個答案,內卷向上的機會都越來越少,眼下是更殘酷的存量競賽......
要看清冷眼,要躲開暗箭。
即便如此,砸到肩上的擔子,還是可能比“妃子一笑”還要荒唐。
《荔枝》 最令人感動的熱血,其實很簡單:
它叫做,攥緊拳頭再爬起來。
毫無意義的熱血。
還叫熱血嗎?
或許沒有比這更熱血的了。
即便它什么都證明不了,也能結結實實證明我們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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