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張曉梅，今年35歲，是一名聲樂老師。我的母親李秀珍今年65歲，父親張建國67歲。

　　他們結(jié)婚四十多年了，可我從沒見父親正眼瞧過母親。

　　"李秀珍，你看看你，連個菜都炒不好！"父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我放下正在練習(xí)的竹笛，嘆了口氣。

　　每周五晚上回父母家吃飯，這樣的場景幾乎成了固定節(jié)目。

　　"老張，我放了鹽的，可能放少了......"母親怯懦的聲音里帶著不安。

　　"放少了？你這是要把我咸死！"父親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一輩子了，連個咸淡都掌握不好，你說你有什么用？"

　　我走進(jìn)廚房，看見母親低著頭，手里攥著圍裙一角，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父親則一臉嫌棄地推開面前的青椒炒肉，那盤菜看起來其實挺不錯的。

　　"爸，媽做的菜挺好的啊。"我忍不住為母親辯解。

　　"好什么好？你媽就是不識字，連菜譜都看不懂，能做出什么好菜？"父親不屑地哼了一聲，"一輩子圍著鍋臺轉(zhuǎn)，連個正經(jīng)工作都沒有。"

　　母親的眼眶紅了，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把那盤菜端回廚房，我聽見她又加了些調(diào)料重新翻炒的聲音。

　　這樣的場景，從我記事起就不斷上演。

　　父親是國營廠退休的會計，識文斷字，自詡文化人；母親是農(nóng)村出身，小時候家里窮，沒上過學(xué)，大字不識幾個。

　　父親總拿這個說事，仿佛母親不識字就低人一等似的。

　　吃完飯，我?guī)湍赣H收拾碗筷。

　　父親照例去客廳看電視，留下廚房的一片狼藉給我們。

　　"媽，你別往心里去，爸就那個脾氣。"我小聲安慰母親。

　　母親搖搖頭，手上的動作沒停："習(xí)慣了。你爸說得對，我是不識字，沒文化，給他丟人了。"

　　我心里一陣酸楚。

　　母親其實很聰明，只是沒機(jī)會讀書。她手巧，會做各種手工活；她記性好，親戚朋友的生日、電話號碼從來不用記在本子上；她心地善良，街坊鄰居誰家有事她都熱心幫忙。

　　可這些優(yōu)點，在父親眼里一文不值。

　　"曉梅啊，下周老年大學(xué)開課，我想去報名。"母親突然小聲說道，手上的碗差點滑落。

　　我驚訝地看著她："真的？媽你想學(xué)什么？"

　　"就......就識字班。"母親的聲音更低了，"我想學(xué)著認(rèn)幾個字，至少......至少能看懂菜譜。"

　　我的心猛地一疼。

　　母親65歲了，還想學(xué)認(rèn)字，就為了能讓父親少罵幾句。

　　"太好了！我明天就陪你去報名！"我握住母親粗糙的手，那雙手為這個家操勞了四十多年，卻從未得到應(yīng)有的尊重。

　　第二天，我特意請了半天假，陪母親去老年大學(xué)報名。

　　接待的老師很熱情，聽說母親想學(xué)認(rèn)字，特意介紹了最適合零基礎(chǔ)學(xué)員的班級。

　　"李阿姨，您放心，我們這里很多學(xué)員都是退休后才開始學(xué)習(xí)的。活到老學(xué)到老嘛！"年輕的女老師笑著說。

　　母親拘謹(jǐn)?shù)攸c頭，手指不停地絞著衣角。

　　填表時，她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我看到她眼里閃過一絲羞愧。

　　"沒關(guān)系，媽，三個月后你就能寫得很漂亮了。"我鼓勵她。

　　報名后，我?guī)е赣H去書店，給她買了最基礎(chǔ)的識字課本和練習(xí)本。

　　母親像捧著寶貝一樣小心地抱著這些書，眼里閃爍著我多年未見的光彩。

　　"曉梅，謝謝你。"回家的路上，母親突然說，"我這輩子......從來沒為自己做過什么決定。"

　　我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

　　母親的一生都在為別人活——為丈夫，為子女，為這個家。

　　現(xiàn)在，她終于想做點屬于自己的事了。

　　父親知道母親要去老年大學(xué)后，第一反應(yīng)是嘲笑："就你？六十五歲了還學(xué)認(rèn)字？別丟人現(xiàn)眼了！"

　　"爸！"我忍不住提高聲音，"媽想學(xué)習(xí)是好事，你該支持才對！"

　　"支持？她能把家里的事做好就不錯了。"父親不屑地擺擺手，"別到時候字沒學(xué)會，把家里弄得一團(tuán)糟。"

　　母親站在一旁，頭低得更低了，但這次，我注意到她手里緊緊攥著那本新買的識字課本，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妥協(xié)。

　　"我去上課的時候，會把飯做好再走。"母親輕聲但堅定地說，"不會耽誤家里的事。"

　　父親哼了一聲，沒再說什么，但臉上的表情分明寫著"看你堅持幾天"。

　　母親的學(xué)習(xí)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父親的。她不僅堅持下來了，而且進(jìn)步神速。每天晚上，等我批改完作業(yè)，都能看見母親在臺燈下認(rèn)真地描紅、認(rèn)字。她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有些歪歪扭扭，但一筆一畫都透著認(rèn)真。

　　三個月后，母親已經(jīng)能認(rèn)讀幾百個常用字了，還能寫簡短的信。她第一次完整寫出自己的名字時，高興得像個孩子，特意打電話告訴我。

　　"曉梅，我會寫名字了！李—秀—珍，你看！"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里滿是自豪。

　　我立刻開車去父母家，母親獻(xiàn)寶似的給我看她寫的名字。字跡雖然稚嫩，但工整清晰。父親坐在一旁看報紙，頭也不抬地說："會寫個名字有什么了不起，能當(dāng)飯吃？"

　　母親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fù)了："我還學(xué)會看菜譜了，今晚給你們做新學(xué)的紅燒魚。"

　　那天晚上的紅燒魚確實美味，連父親都多吃了一碗飯，但他嘴上還是不饒人："魚燒得還行，就是醬油放多了點。"

　　我注意到，母親這次沒有像往常一樣道歉，而是平靜地說："菜譜上說要放兩勺，我按著做的。"

　　父親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母親會反駁。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悶頭吃飯。

　　變化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母親上老年大學(xué)半年后，整個人都變得不一樣了。

　　她不再總是低著頭，說話聲音也大了些，甚至開始和父親有不同意見時敢于表達(dá)了。

　　她交了不少朋友，都是老年大學(xué)的同學(xué)，有時下課還會和她們一起去公園散步、聊天。

　　最讓父親不滿的是，母親開始有了自己的社交圈。

　　每周三下午，她們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會固定在一家茶館聚會，喝茶、聊天、交流學(xué)習(xí)心得。

　　父親為此發(fā)過幾次脾氣，說母親"不顧家"，但母親依然堅持去。

　　"我就出去兩小時，飯都做好了，你有什么不滿意的？"母親第一次這樣頂撞父親時，我和父親一樣震驚。

　　"反了你了！"父親拍案而起，"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是吧？別忘了是誰養(yǎng)了你一輩子！"

　　"是我伺候了你一輩子！"母親的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我每天給你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你退休金有多少花在我身上了？"

　　這場爭吵最終以父親摔門而出告終。

　　我后來才知道，這是父母四十多年婚姻中，母親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反抗。

　　沖突過后，父親收斂了一些，不再明目張膽地貶低母親，但家里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母親似乎找到了某種平衡，既維持著家庭的日常運(yùn)轉(zhuǎn)，又小心翼翼地守護(hù)著自己剛剛獲得的這點自由和尊嚴(yán)。

　　事情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個普通的周四晚上。

　　我正在學(xué)校，母親打來電話，聲音里透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曉梅，老年大學(xué)組織去杭州旅游，三天兩夜，我想報名。"

　　"太好了！媽，你一定要去！"我由衷地為母親高興。她這輩子除了回娘家，幾乎沒出過遠(yuǎn)門，更別說旅游了。

　　"可是......"母親的聲音低了下來，"你爸那邊......"

　　"別管他！"我斬釘截鐵地說，"你辛苦了一輩子，難道連個旅游都不配嗎？錢不夠我出！"

　　"不是錢的問題......"母親嘆了口氣，"算了，我明天先去報名再說。"

　　第二天是周五，我照例回父母家吃飯。

　　一進(jìn)門就感覺到氣氛不對——父親陰沉著臉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母親在廚房忙碌，但動作比平時僵硬。

　　"媽，旅游的事跟爸說了？"我小聲問。

　　母親搖搖頭："還沒......等合適的時機(jī)。"

　　"哼！什么合適的時機(jī)？"父親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嚇了我一跳，"不就是想瞞著我偷偷去玩嗎？"

　　原來父親早就從鄰居王大媽那里聽說了老年大學(xué)旅游的事。

　　王大媽也是老年大學(xué)的學(xué)員，她丈夫和我父親是棋友。

　　"老張，我不是要瞞你......"母親放下鍋鏟，轉(zhuǎn)過身來，"我是想先報名，再跟你說......"

　　"跟我說？跟我說有什么用？你會聽我的嗎？"父親的聲音越來越高，"你現(xiàn)在能耐了是吧？識字了，有朋友了，還想一個人跑出去旅游？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危險？你一個不識字的老太太，走丟了怎么辦？被騙了怎么辦？"

　　"我現(xiàn)在識字了！"母親突然提高了聲音，這是我記憶中她第一次對父親大聲說話，"我能看懂路牌，能打電話，會用手機(jī)導(dǎo)航！我不是你口中的'不識字的老太太'了！"

　　父親顯然被母親的爆發(fā)震住了，他瞪大眼睛，一時語塞。

　　"而且我不是一個人去，是跟老年大學(xué)二十多個同學(xué)一起，有老師帶隊，住正規(guī)酒店，有什么危險的？"母親繼續(xù)道，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抖，"我這輩子沒求過你什么，就這一次，我想去看看西湖，怎么了？"

　　"你......你......"父親指著母親，手指顫抖，"你要是敢去，就別回來了！"

　　這句話像一把刀刺進(jìn)我心里。

　　我看到母親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但她咬了咬嘴唇，說："我已經(jīng)報名了，錢都交了。下個月15號出發(fā)。"

　　父親徹底怒了，他一把抓起茶幾上的玻璃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濺："好！很好！你現(xiàn)在有主意了！那你就去吧，去了就別回來！離婚！"

　　我站在兩人中間，既震驚又心痛。

　　父親的反應(yīng)太過激了，而母親的堅持也出乎我的意料。

　　"爸！你冷靜點！"我試圖安撫父親，"媽辛苦了一輩子，就出去玩三天，你至于這樣嗎？"

　　"你知道什么？"父親轉(zhuǎn)向我，眼里是我從未見過的慌亂，"她......她從來沒離開過家！她連火車站怎么走都不知道！"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父親不是在生氣，而是在害怕。

　　他害怕母親走出他的控制范圍，害怕母親發(fā)現(xiàn)沒有他也能過得很好，害怕四十多年來建立的家庭秩序被打破。

　　"爸，"我放柔聲音，"媽不是小孩子了，她能照顧好自己。而且有那么多同學(xué)一起，真的不會有事的。"

　　"你們母女倆一個鼻孔出氣！"父親甩手走進(jìn)臥室，重重關(guān)上門。

　　那晚的飯吃得異常沉默。母親做了父親最愛吃的紅燒排骨，但他一筷子都沒動。

　　飯后，母親默默收拾碗筷，我?guī)兔Σ磷雷訒r，發(fā)現(xiàn)她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媽，你還好嗎？"我輕聲問。

　　母親點點頭，勉強(qiáng)笑了笑："沒事。我就是......有點難過。你爸他......從來沒把我當(dāng)回事。"

　　我抱住母親瘦削的肩膀："媽，你做的是對的。這次一定要去，別讓爸嚇住你。"

　　母親靠在我肩上，輕輕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兩周，家里的冷戰(zhàn)持續(xù)升級。

　　父親拒絕和母親說話，吃飯時也故意避開。

　　母親則每天如常做家務(wù)，上老年大學(xué)，但眼里的光彩暗淡了不少。

　　出發(fā)前一天晚上，我特意請假去父母家?guī)湍赣H收拾行李。

　　父親不在家，母親說他又去找棋友下棋了。

　　"媽，都準(zhǔn)備好了嗎？"我看著母親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放進(jìn)旅行箱。

　　"嗯。"母親點點頭，突然抓住我的手，"曉梅，我......我有點害怕。"

　　"怕什么？"

　　"怕你爸真的......不要我了。"母親的聲音哽咽了，"我一輩子沒工作，要是離婚了......"

　　"不會的！"我斬釘截鐵地說，"爸就是嘴硬，他離不開你。再說了，就算真離婚，還有我呢！我現(xiàn)在工資不錯，養(yǎng)你沒問題。"

　　母親搖搖頭："我不是要你養(yǎng)......我是說......"她嘆了口氣，"算了，不想這些了。明天一早的火車，我得早點睡。"

　　我?guī)湍赣H檢查了一遍行李，確保沒漏掉什么必需品。

　　正要離開時，父親回來了，身上帶著淡淡的煙酒味。

　　"爸，你喝酒了？"我皺眉。父親平時很少喝酒。

　　"喝了一點。"父親臉色陰沉地看著沙發(fā)旁的行李箱，"真要去了？"

　　"嗯。"母親輕聲應(yīng)道，沒有抬頭。

　　父親盯著行李箱看了很久，突然說："把身份證給我。"

　　"干什么？"母親警覺地抬頭。

　　"我看看你票買對沒有，別被人騙了。"父親伸出手。

　　母親猶豫了一下，從錢包里拿出身份證和車票遞給父親。父親仔細(xì)看了看，突然把身份證和車票都塞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

　　"老張！"母親驚呼，"你干什么？"

　　"不準(zhǔn)去！"父親的聲音像炸雷，"我說了不準(zhǔn)去就是不準(zhǔn)去！"

　　我驚呆了，沒想到父親會來這一手。

　　母親先是一愣，然后臉色變得異常平靜。

　　"把身份證和車票還給我。"母親一字一句地說，聲音不大，但異常堅定。

　　"休想！"父親后退一步，"我是為你好！你一個老太太跑那么遠(yuǎn)，出事了怎么辦？"

　　"還給我。"母親向父親走去，伸出手，"那是我花錢買的票，你沒權(quán)利拿走。"

　　"我是你丈夫！我怎么沒權(quán)利？"父親提高聲音，但眼神閃爍，明顯底氣不足。

　　"丈夫？"母親突然笑了，那笑容讓我心碎，"四十多年了，你什么時候把我當(dāng)妻子尊重過？就因為我沒文化，沒工作，你就覺得可以隨意使喚我、貶低我？"

　　父親被問住了，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把身份證還給我。"母親再次伸手，"不然我現(xiàn)在就走，永遠(yuǎn)不回來。"

　　這句話像一把錘子砸在父親心上。

　　我看到他的表情從憤怒變成震驚，最后變成了某種難以形容的恐懼。

　　"秀珍......"父親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我......我是擔(dān)心你......"

　　"把身份證還給我。"母親重復(fù)道，眼里含著淚，但態(tài)度堅決。

　　父親慢慢從口袋里掏出身份證和車票，遞還給母親。他的手在發(fā)抖。

　　"對不起......"父親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母親接過身份證和車票，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回了臥室。

　　我和父親站在原地，客廳里安靜得可怕。

　　"爸......"我打破沉默，"你真的太過分了。"

　　父親頹然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抱頭："我......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就是害怕......"

　　"怕什么？"

　　"怕她......不需要我了。"父親抬起頭，眼里是我從未見過的脆弱，"她識字了，有朋友了，現(xiàn)在還要一個人去旅游......她變得越來越不像我認(rèn)識的那個李秀珍了......"

　　"但那不是更好嗎？"我坐在父親身邊，"媽變得自信了，開心了，這不是好事嗎？"

　　父親沉默了許久，才低聲說："我怕她發(fā)現(xiàn)......沒有我，她能過得更好......"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父親所有無理行為的根源——不是輕視，而是恐懼。

　　他害怕失去對母親的控制，害怕母親發(fā)現(xiàn)自己的價值，害怕四十多年的婚姻平衡被打破。

　　"爸，"我輕聲說，"你應(yīng)該為媽高興。她這輩子都在為你活，現(xiàn)在終于想做點自己想做的事了。"

　　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第二天一早，我開車送母親去火車站。

　　父親沒有出現(xiàn)，但母親臨出門前，我看到她悄悄在餐桌上留了張字條——這是她學(xué)會寫字后第一次給父親留字條。

　　火車站人頭攢動，母親的同學(xué)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

　　看到母親，她們熱情地招手。

　　"李姐，這邊！""秀珍，我們都等你呢！"

　　母親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我?guī)退藕眯欣睿谒⒁獍踩?/p>

　　"媽，玩得開心點。"我抱了抱她，"別擔(dān)心家里，我會看著爸的。"

　　母親點點頭，眼里閃著淚光和期待："曉梅，謝謝你......沒有你，我不會有勇氣做這些。"

　　看著母親和同學(xué)們有說有笑地走向檢票口，我的眼眶濕潤了。

　　這個為家庭付出了一生的女人，終于邁出了為自己而活的第一步。

　　送走母親后，我回到父母家。

　　父親坐在餐桌前，手里拿著母親留的字條，眼神復(fù)雜。

　　"爸，媽寫的什么？"我好奇地問。

　　父親把字條遞給我，上面是母親工整的字跡："老張，我去三天就回。冰箱里有做好的菜，熱一熱就能吃。記得按時吃藥。——秀珍"

　　簡短的留言，卻包含了母親幾十年如一日的關(guān)心。

　　父親看著那張字條，突然說："她......她寫得挺好的......"

　　"是啊，媽學(xué)得很認(rèn)真。"我把字條放回桌上，"爸，你知道媽為什么突然想去學(xué)認(rèn)字嗎？"

　　父親搖搖頭。

　　"因為你說她不識字，連菜譜都看不懂。"我直視父親的眼睛，"她學(xué)認(rèn)字，就是想讓你少罵她幾句。"

　　父親的表情凝固了，他低下頭，久久沒有說話。

　　接下來的三天，對父親來說簡直是煎熬。他不會用洗衣機(jī)，衣服洗得皺巴巴的；找不到常用的東西放在哪；做的飯不是咸了就是糊了。

　　第二天晚上，他還把遙控器弄壞了，看不了他最喜歡的電視劇。

　　"你媽什么時候回來？"第三天早上，父親忍不住問我。

　　"今天下午的火車，我去接她。"我故意說，"爸，你要一起去嗎？"

　　父親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不了......你去吧。"

　　但我看得出來，他想去。

　　下午，我獨自去火車站接母親。

　　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母親和同學(xué)們從出站口出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母親看到我，興奮地?fù)]手。

　　"曉梅！西湖太美了！我們還去了靈隱寺，我求了個平安符給你爸......"母親滔滔不絕地講著旅途見聞，整個人容光煥發(fā)，仿佛年輕了十歲。

　　回家的路上，母親一直說著旅游的趣事，還拿出手機(jī)給我看她拍的照片。

　　其中一張是她站在西湖邊的單人照，陽光灑在她臉上，她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美——這是我在家庭相冊里從未見過的笑容。

　　"媽，你玩得開心嗎？"我問。

　　母親點點頭，眼里閃著光："開心......曉梅，謝謝你支持我。這次旅行......我好像重新認(rèn)識了自己。"

　　回到家，父親正坐在客廳里假裝看報紙，但我注意到他時不時瞥向門口。

　　母親一進(jìn)門，他立刻放下報紙，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回來了？"

　　"嗯。"母親應(yīng)了一聲，然后從包里拿出一個精美的盒子，"給你帶的龍井茶，聽說......聽說你喜歡。"

　　父親愣住了，他接過盒子，表情復(fù)雜："還......還知道給我?guī)|西......"

　　"還有這個。"母親又拿出一個平安符，"在靈隱寺求的，保平安的。"

　　父親接過平安符，手微微發(fā)抖。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但最終只是低聲說了句："謝謝......路上......順利嗎？"

　　"很順利。"母親笑著說，然后轉(zhuǎn)向我，"曉梅，晚上在家吃飯吧？我做杭州菜給你們嘗嘗，新學(xué)的。"

　　"好啊！"我高興地說，"爸，媽要露一手了！"

　　父親點點頭，眼神柔和了許多："那......那我?guī)湍愦蛳率郑?

　　這句話讓母親和我都愣住了。

　　父親主動提出幫忙？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

　　"好......好啊。"母親有些不知所措，"那......那你幫我剝蒜吧。"

　　我悄悄退出廚房，讓父母獨處。

　　透過門縫，我看到父親笨拙地剝著蒜，母親在一旁輕聲指導(dǎo)。

　　沒有爭吵，沒有貶低，只有平和的對話。

　　這畫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卻讓我鼻子發(fā)酸——這或許是他們結(jié)婚四十多年來，最像正常夫妻的一刻。

　　晚飯時，母親做的東坡肉和西湖醋魚讓父親贊不絕口："這個味道......正宗！"

　　"老年大學(xué)的王老師是杭州人，她教我的。"母親笑著說，"我還學(xué)了好幾道菜呢，以后慢慢做給你吃。"

　　父親點點頭，突然說："那個......老年大學(xué)......還有什么課？"

　　母親驚訝地看著父親："有書法、繪畫、舞蹈......好多呢。怎么了？"

　　"我......我退休后也挺閑的......"父親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要不......我也報個名？"

　　母親的眼睛亮了起來："真的？那......那我們可以一起去上學(xué)了！"

　　看著父母臉上罕見的和諧笑容，我知道，這次旅行改變的不僅是母親，還有父親。

　　也許，在他們婚姻的第四十三個年頭，他們終于要開始學(xué)習(xí)如何真正地做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