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全球化浪潮奔涌的時代。”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美國羅伯特·莫里斯大學傳播與組織領導系副教授安東尼·莫雷蒂（Anthony Moretti）如此表示。“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眾多細流終將匯聚為奔騰浩瀚的江河大海。這一自然景象勾勒出全球化背景下各國協同合作、共同創造人類未來的圖景。今天，曾經高歌猛進的全球化走到了新的十字路口。隨著國際格局的深刻演變，在逆風中前行的全球化成為國際學術界關注的焦點性議題。

在昔日歲月里，全球化釋放紅利，創造財富，帶來益處，不斷推動世界各國攜手前行、實現共同繁榮，為人類社會發展注入了強勁動能。遺憾的是，全球化的演變并非一帆風順。在單邊主義、保護主義、民粹主義傾向逆流涌動的當下，全球化面臨著諸多阻礙。不少學者認為，如今，全球化進程正在進行自我修正，其長期走向取決于國際協作的再平衡。為探究與全球化有關的一系列術語和概念以及全球化的現狀、未來與發展潮流，本報記者梳理了學者觀點，并采訪了有關學者。

01

“逆全球化”削弱國際分工與合作

20世紀90年代初，聯合國時任秘書長加利宣稱，第一個真正的全球化時代已經到來。然而，近年來，隨著“逆全球化”由暗流涌動到大幅肆虐，關于全球化的悲觀看法盛行。不少人擔心全球化進程已經走到了盡頭，其脆弱性日益顯露，甚至有學者提出“全球化終結論”。

多年來，歷史學家、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哈羅德·詹姆斯（Harold James）一直在探究全球化及其利弊，并為此進行了成果頗豐的研究。在《七次崩潰：下一次大規模全球化何時到來》一書中，他全面回顧了過去兩個世紀全球化史上的七次危機。這七次危機分別為：19世紀40年代的大饑荒、1873年的股市震蕩、第一次世界大戰、大蕭條時期、20世紀70年代石油危機、2008年金融危機以及近年的新冠疫情。

在詹姆斯看來，有三類情緒主導著當前的“逆全球化”思潮：恐懼、懷疑與混亂。此類情緒部分源于對其他國家可能帶來的威脅的擔憂，也折射出人們對某些社會群體的不信任。詹姆斯的這種觀點與美國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國際政治經濟學教授丹尼·羅德瑞克（Dani Rodrik）的見解不謀而合。

羅德瑞克在其著作《全球化走得太遠了嗎？》中，著重分析了在一些西方國家全球化與社會穩定被對立起來的主要原因。他認為，隨著貿易和資本流動性的增強，美國境外的勞動力更容易取代本土勞動力。從事低技術、可替代性強工作的美國人深感全球化對其生存構成了威脅，“逆全球化”思潮由此在美國興起。

莫雷蒂從全球化的概念入手，向記者闡述道，全球化涉及資本、商品、服務、技術的自由流動和優化配置。然而，目前存在的“逆全球化”現象，與全球化進程背道而馳，嚴重削弱了國際分工與合作。近幾年，“逆全球化”導致商品和服務跨國流通受阻，生產要素無法在全球范圍內得到合理配置。一些西方大國設置貿易壁壘、提高關稅，同時采取技術封鎖、移民限制等措施。“這大大減少了國際貿易的機會，對各國經濟發展造成了阻礙。”莫雷蒂說。

莫雷蒂繼續分析道，全球化是一個充滿矛盾的過程，是一把“雙刃劍”。全球化讓富裕國家的資本流向較為貧窮的國家，也讓較為貧窮國家的勞動力流向富裕國家，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富裕國家相對貧困群體的失業問題。在一些西方國家，部分人堅持認為，全球化帶來了利益分配不均，為底層民眾留下的只有劣等就業機會。在這部分人群中，恐懼和懷疑常常相伴而生。“為什么我被解雇？該如何支付我本月的賬單？我的工作為何不再被認為是重要的？我的自我價值為何會受到質疑？同時，為什么會有一些外來群體從我的失業中受益？”這引發了西方部分“草根”群體的困惑，他們對自身和國家的信心正在減弱，社會不滿情緒正在激增。而這些情緒最終會轉移到來自其他國家的勞動者身上。由此，責怪別人特別是來自其他國家的人，成為常態。這帶來了一個惡性循環。

02

“慢跡象”體現全球化的自我修復

在國際學術界，有一種觀點認為，所謂的超級全球化時代已經結束，全球化從一個曾經高度自由化的階段步入了相對放緩的階段。當前全球化正呈現出一種新的形態。針對這種趨勢，一些學者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概念——“慢全球化”（slowbalization）。在這里，“慢”代表著“疲軟”。

談及此，莫雷蒂認同這些學者的觀點。在他看來，當前的全球化進程已經顯示出“慢全球化”的典型特點。事實上，早在十幾年前即2008年金融危機時期，“慢全球化”的特點就已經顯現出來。最新一輪全球化放緩表明，全球化進程如同經濟活動一樣具有周期性。

有數據顯示，“超級全球化”期間貿易的爆炸式增長持續時間超過20年。在那一時期，開放在全球化中占據了絕對主導地位；而如今，全球化開放程度有所降低。顯然，快速擴張的全球化狀態不會永遠持續下去，也即“全球化放緩”不可避免。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全球化停止或終結，它只是放慢了速度。

莫雷蒂認為，“慢全球化”現象有三重表現。一是在西方國家發起“脫鉤”“斷鏈”“小院高墻”等措施的背景下，國際關系分裂傾向日益加劇，外國投資增長變慢、有關方面的長期投入意愿降低。二是在昔日全球化迅猛發展的時代，為了達成高效運作的目標，不少國家都通過產業鏈的國際化開放合作，駛入經濟增長“快車道”。但如今，貿易沖突等不利因素致使全球產業鏈韌性降低。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不少國家以產業鏈本土化替代產業鏈全球化。全球產業結構、分工體系正在重塑。三是隨著保護主義抬頭，美國、日本、部分歐盟成員國等發達經濟體試圖重振本國制造業，紛紛鼓勵制造業回流，這降低了經濟全球化的發展速度。

“沒有什么是永恒的。”莫雷蒂用這句簡單的話語描述了當前的全球化狀態。隨著近年來多個西方國家出現“選舉亂象”，不少人產生了疑問，懷疑全球化已經脫離正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些“西式民主”國家中的相當大一部分曾經是全球化的有力倡導者。然而，如今它們似乎無法提出一個合理戰略，既能表明自身對自由貿易的持續承諾，又能緩解國內民眾的焦慮。

全球化沒有崩潰，而是被重塑——羅德瑞克如此評價今天的全球化。“的確，盡管全球化出現了一些‘慢跡象’，但這正是全球化進行自我修復的表現。” 莫雷蒂說。“全球化速度的放緩，從另一角度說明，全球化格局正在重新優化、國際經貿規則也正在經歷重構。因此，慢全球化，從某種程度上說應當被視作一種良性現象。”巴西圣保羅州立大學國際政治經濟系教授馬爾科斯·科爾德伊羅·皮雷斯（Marcos Cordeiro Pires）如此對記者表示。

03

跌宕起伏是全球化正常歷程

正如日出日落等自然現象的節奏與變遷，全球化的跌宕起伏、起起落落都是正常歷程。世界經濟命脈已全然融為一體，國與國之間的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程度日益加深。如今，隨著新一輪科技革命與產業變革的蓬勃發展，國際分工與信息技術進一步交織交融，人類居住的星球變成了一個緊密相連的“地球村”。

從這一意義而言，全球化進程可以進行得慢一點，但全球化本身的意義不應當被否定。美國等一些西方大國擎起的“逆全球化”大旗，也難以從根本上阻擋全球化前進的腳步。

莫雷蒂認為，毫無疑問，全球化利大于弊，尤其是經濟全球化促成了貿易大繁榮、投資大便利、人員大流動、技術大發展，為世界經濟增長作出了重要貢獻，各國人民從中受益。那些認為全球化正在損害某些群體利益的批評者，其觀點看似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期待全球化完美無缺，是一種過于簡單化的論點。放眼世界，全球化雖面臨不少挑戰，但在各大洲基本運行良好。

“信任在全球化進程中至關重要，而信任源于同理心。過于謹慎、過度懷疑等，都會妨礙國與國之間的合作。而在當前的國際社會，作為一種公共產品，信任的供應并不充足。”莫雷蒂如此感嘆道。

皮雷斯認為，正是得益于持續的全球化進程，全人類所能獲取的公共資源實現了大幅增長，全球各地的財富總量實現了顯著攀升。全球化也為應對氣候變化、流行病等全球性挑戰帶來了可能。危機、衰退、產業鏈中斷、通貨膨脹、民粹主義……這些帶有悲觀論調的字眼，并不能阻擋皮雷斯對于全球化未來的樂觀態度。“當前時刻的奇特之處在于，盡管面臨著如此多的困境，但總會有解決方案。”皮雷斯說。

04

“新型全球化”需克服結構性矛盾

那么，全球化未來何去何從？全球化的應變與破局之道是什么？值得慶幸的是，不少國際學者依然對全球化持有相對樂觀的看法。有觀點認為，全球化正在以一種新的方式延續，即“新型全球化”正在興起。這種全球化更具智慧，對世界各國高度負責。

皮雷斯評論道，對全球化進程進行徹底反思、重新設計和改革勢在必行。某種程度上，全球化的本質是實現全球資源的最佳配置。從這一意義而言，新型全球化是對全球化進行結構性改善。同時，新型全球化應當具備一些不同于以往的特征與性質，也需要克服全球化本身的結構性矛盾。

當全球各個國家和地區日益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益共同體，新型全球化的前進方向、未來之路需要各國共同探索。在這一進程中，中國成了一道格外亮眼的風景線。談及此，皮雷斯頗有感觸。他表示，當前，在國際學術界，出現了一種聲音，認為“新型全球化”是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市場國家和發展中國家所倡導的全球化，它象征著一種多極化趨勢，與昔日西方大國單一主導的舊有全球化局面形成了鮮明對照。

莫雷蒂表達了相似看法：“全球化承載著各國攜手同行、深化合作的愿望與期盼。如今，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市場國家和發展中國家，正在以蓬勃姿態，參與全球化進程。這種努力有目共睹。尤為值得肯定的是，作為世界經濟增長的主要引擎，中國在修復全球產業鏈、引領經濟全球化的過程中，發揮著關鍵作用。”莫雷蒂接著表示，昔日，各國人民對全球化已經形成了很深的依賴性。未來，無論具體形式如何演變，全球化都將是不可阻擋的大趨勢、大潮流，公平性也將是全球化永恒的主題之一。

危機與機遇總是相伴而生。展望全球化的前景，皮雷斯這樣描述，“全球化的危機會催生出新式全球化樣態、帶來更高程度的全球化，從而為國際協作注入強勁活力”。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責任編輯：姚曉丹

新媒體編輯：曾煜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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