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什么?它不是日歷上可以任意翻回的一頁紙,也不是塵封相冊里泛黃的影像。它更像是一縷消散在夏日午后的槐花甜香——你能清晰憶起那味道,卻再也無法真正啜飲一口。
記憶中最鮮活的場景,是外婆家院墻外那棵虬枝盤曲的老槐樹。初夏時節,濃密的枝葉篩下滿地碎金,空氣中浮動著一種清甜的、若有若無的香氣。我們幾個“小猢猻”便再也坐不住了,各自操起竹竿、鉤子,甚至長長的晾衣叉,涌向樹下。仰著頭,瞇著眼,在濃密的綠葉間搜尋那垂掛的、飽滿潔白的槐花串。竹竿揮舞,帶著笨拙的力度,敲打在枝條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震得樹葉簌簌發抖。潔白的花瓣便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如同下了一場溫柔的雪,落在頭發上、衣領里,也落進我們張大的嘴巴中。那槐花嚼在嘴里,清甜里帶著一絲絲草木的微澀,是任何糖果都無法復制的滋味。
那清甜微澀的滋味,是童年最本真的滋味,封存著無憂無慮的時光密碼。
童年光陰的計量單位,也奇特得很。它可以是玻璃彈珠滾過青石板的清脆一聲,也可以是鐵環在窄窄弄堂里顛簸滾動時發出的、單調又綿長的“哐啷哐啷”。放學鈴一響,書包往墻角一甩,三五伙伴便吆喝著沖出門去。弄堂成了我們的王國,青石板路是天然的賽道。推著用粗鐵絲彎成的鐵環,用一根小鐵鉤牽引著,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飛馳。誰若能讓鐵環在急速中拐過最刁鉆的彎,避開那些埋伏的石子陷阱,一路“哐啷”著沖向終點,便是當之無愧的“弄堂車神”,能贏得伙伴們毫不吝嗇的歡呼。
輸贏的喜悅或沮喪,短暫如弄堂里穿堂而過的風,轉瞬便了無痕跡。夕陽西沉,母親悠長的呼喚聲穿透暮色,從弄堂深處傳來:“囡囡——回家吃飯啰——!”這聲音仿佛帶著魔力,瞬間將我們這些野馬般的孩子從“戰場”召回。拍拍褲腿上的塵土,帶著一身汗味和意猶未盡的興奮,循著那溫暖的召喚跑回家去。童年時光的珍貴,在于它從不為未來焦慮,每一刻的悲喜都純粹得如同雨后澄澈的天空。
那個年代,玩具簡陋得可憐,快樂卻豐盈飽滿。幾張從舊課本上撕下的彩頁,精心剪成方方正正的小卡片,便是“拍畫片”的全部家當。找一塊平坦的水泥地,幾個小腦袋湊在一起,神情專注,屏息凝神。小手高高揚起,帶著全身的力氣,“啪”地一聲拍下去,掌風激蕩起微塵。誰若能用掌風將地上的畫片掀翻個面,那幾張皺巴巴的“戰利品”便歸了他所有。小小的手心拍得通紅生疼,甚至微微腫起,卻沒人會在意,眼中只有“攻城略地”的興奮光芒。
更奢侈些的消遣,是夏夜里循著“瞿瞿”蟲鳴,在墻根草叢間捕捉蟋蟀。捏著昏黃的手電筒,光柱在黑暗中晃動,耳朵捕捉著每一絲微弱的蟲鳴,像偵探般仔細分辨方向。一旦鎖定目標,便輕手輕腳地靠近,猛地撲下去,雙手合攏罩住那片草叢,泥土沾滿手掌,草葉劃破皮膚也渾然不覺。捉住了,便小心地放進用竹篾編成的小籠里,如獲至寶。夜里,枕邊放著小籠,聽著那“瞿瞿”的清唱入眠,仿佛擁有了整個夏夜的天籟。
那些用巴掌、泥土、草屑換來的快樂,廉價得不可思議,卻又貴重得千金難買。
如今的孩子,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輕輕滑動,便能召喚出五彩斑斕、瞬息萬變的奇幻世界。他們的玩具精致智能,他們的信息觸手可及。然而,他們可曾體驗過赤腳踩在雨后溫熱泥地上的柔軟?可曾感受過親手從樹上敲打下果實、任花瓣落滿肩頭的欣喜?可曾品嘗過沒有添加劑、純粹來自草木的清甜?
童年,終究是生命河流上游一段無法重溯的清澈水域。它封存在外婆家老槐樹的年輪里,凝固在弄堂青石板斑駁的凹痕中,也烙印在我們被歲月磨礪卻始終保留一絲柔軟的心底。它是一本用橡皮筋捆扎起來的舊課本,紙張泛黃,字跡模糊,卻永遠翻不到最后一頁——因為當你真正懂得去仔細翻閱時,那捧著書本的小小身影,早已消失在時光的拐角。
我們終究要長大,要走向復雜而堅硬的世界。但每當疲憊襲來,或是在喧囂中迷失方向,不妨試著閉上眼,讓心悄悄溜回那個弄堂口、那棵老槐樹下。去聽聽竹竿敲打枝丫的噼啪聲,鐵環滾過石板的哐啷聲,伙伴們肆無忌憚的歡笑聲……那被我們倉促告別、再也回不去的時光,恰是生命源頭最清澈的泉眼,它無聲流淌,持續滋養著我們穿越世路風塵的靈魂。
童年一去不返,但那份槐花般清甜微澀的滋味,卻已悄然滲入血脈,成為我們抵抗歲月風化的、最溫柔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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