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自古以來就是人們不斷思索、感悟的人生課題。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當人們直面死亡之際,不由得百感交集,訴諸筆端,遂逐漸演變形成悼亡文學。
其主題原是指悼念去世的妻子,后來逐漸發展為追思故人,對象的范圍得到了擴展。
女性悼亡文學濫觴于?唐風·葛生?,漢代?杞梁妻嘆?也真摯感人,其內容都是抒寫失去丈夫之后的哀痛。
魏晉南北朝時期,女性悼亡文學有了新的發展,反映出女性意識覺醒、女性話語權提升的時代特點。
具體作品有:曹魏丁廙妻的悼亡賦?寡婦賦?,梁代衛敬瑜之妻王氏的悼亡詩?連理詩??孤雁詩?,劉令嫻的祭文?祭夫徐敬業文?。
這些作品盡管數量不多,但涉及詩、賦、文三體,體現出女性文學思想的新變,一定程度上也推動了“文學自覺”的歷史進程,值得探討。
因此,本文以魏晉南北朝女性悼亡作品為窗口,借以討論此時期女性文學思想的新變。
魏晉南北朝三百多年間,戰亂頻繁,社會動蕩,在思想層面出現了可以喘息的留白,壓迫既小,新見易張。
相較于禮教森嚴的兩漢時期,女性作家擁有了較多的自由創作空間,其悼亡作品充斥著濃烈的情感,顯現出不同以往的新思考。
縱觀中國古代婦女生活史,不難發現,貞節觀相伴始終,從一而終成為衡量一個女子德行的關鍵甚至唯一標準。
在長期的熏染下,女性自身也在不自覺中接受了恪守婦德的道德規訓。
在思想高壓得到緩釋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婦女貞節觀發生了令人欣喜的改變,甚至從根源處消解了壓迫思想的存在依據。
儒家婦女觀都是圍繞男尊女卑展開,它剝奪了女性的自由和權利,規定了女性卑下服從的地位,女性只能操持家務、教育子女,并忠誠于婚姻、保守貞操。
從女性作家的悼亡作品來看,大抵都表達了從一而終、守寡終生的意愿。
可是當我們仔細揣摩其中的情感細節,不難發現,這種剛烈的表態更多的是對于傳統貞節觀的屈服,并非出自女性內心的真實意愿。
如魯女伯姬傅母所作?伯姬引?:
這是一首女性悼亡詩,伯姬為宋共公夫人,宋共公死后,宮里失火,伯姬為了守住女德,寧愿燒死,也不出宮躲避,遂被焚而亡。
伯姬傅母于心不忍,發憤引嘆,其末尾的質問擲地有聲:“歍欽何辜遇斯殃!”鋒芒直指封建禮法。
傅母并未頌揚貞節觀,而更多的是表達深深的同情、無奈甚至悲憤。
魏晉六朝時期,女性悼亡詩的內涵已大有變化。茲以衛敬瑜之妻王氏的兩首悼夫詩為例,分析如下:
這兩首詩均可視為貞女悼夫詩,若僅從詩歌內容來看,二者都馴服于傳統思想之下,可是結合史書記載來看,這兩首詩的內涵頗具深意。
考其本事,?南史·孝義傳?載:“霸城王整之姊嫁為衛敬瑜妻,年十六而敬瑜亡,父母舅姑咸欲嫁之,誓而不許,乃截耳置盤中,誓乃止……女感其偏棲,乃以縷系腳為誌。后歲,此燕果復更來,猶帶前縷,女復為詩?!?/p>
王氏為了不改嫁,甚至“截耳”為誓,在當時看來堪稱為貞節烈女的楷模。
但觀其詩作,不難發現,這兩首悼亡詩的創作動機是表達對亡夫的思念,其情感根源在于對愛情的忠貞,并非囿于禮教貞節觀的被迫之舉。
從?連理詩?可以感知,在作者心中,墓前親手所植兩柏深扎地下之根也已結成連理,兩株柏樹化為一株,故作者直言“墓前一株柏”,接著又嘆“根連復并枝”,特意強調了樹根相互連理,用意鮮明。
在這位精誠于愛情的女性心中,自己與丈夫的精神生命早已結為一體,無異于一個人,兩株柏連理結為一株柏,便是天地間應有之事,所以連理“一株柏”,實際便成了夫婦一體的天然象征。
?孤雁詩?中的“猶”字,特指孤雁今昔始終如一之情,辭情嫻婉,而命意至深,借此表露誓不再嫁、始終不渝之情。
“故人恩義重,不忍復雙飛”,“故人”二字,指孤燕之亡偶,將燕子擬人化。
孤燕只因為難以忘懷與“故人”的深厚恩愛之情,便不忍再與“新人”結伴雙飛。
此二句一語雙關,寫孤燕,亦寫自己,寧可忍耐孤獨寂寞,也不愿再嫁。
通過這兩首悼亡詩我們可以發現,魏晉時期女性文學思想中的貞節觀發生了明顯變化。
過去的女性忠于禮教,而魏晉六朝時期的女性受“重情風尚”的影響,開始萌發自然的情愛意識。
這是女性發生在思想認知與情感觀念上的重大變化,雖然王氏的做法從表面看依然符合傳統的貞節觀,實則,其終生守寡的選擇基于篤厚的夫妻之情,是王氏忠誠于自己內心的主動選擇,這絕不等同于過去迫于三貞九烈思想觀念的被動接受。
同樣,我們可以發現,傳統的儒家婦女觀不僅強調貞節,還強調男尊女卑的順服。
以婚姻選擇來看,女性絲毫沒有自主權,甚至在成為寡婦之后也沒有權力決定自己的余生。
過去女性只能聽任安排,毫無自主的生存困境,?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與劉蘭芝的悲劇便是明證。
由此觀之,王氏的選擇與堅持是多么不易,她同時沖破了兩重巨大的束縛,一是從內部對傳統貞節觀發起了挑戰,忠于愛情的思想內核直接從根基處消解了傳統婦女觀存在的根據。
二是以剛烈的表態反抗了女子必須馴服的卑微地位,她忠于內心,沒有迫于外力改嫁。
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興起的思想基礎在于“自然思想啟迪人們反思自身,認識到作為人的存在本質是人的主觀意識與感情活動”。
相較而言,兩漢時期正統觀念對個人感情存在與審美體驗傾向漠視與回避,而這一風氣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發生了扭轉,個體生命意識與審美需求的價值得到了空前的肯定。
在這一背景之下,婦人之愛好風尚“頗與其時風氣相協”,那么女性文學群體的主張與創作也得到了更廣泛的發展空間與肯定,生發出獨具一格的魅力。
以悼亡文學為線索,我們可以發現魏晉南北朝時期女性作家的文學思想悄然改變,進而影響到女性創作實踐。
最為根本的一點就在于女性作家自我意識的覺醒,這種思想層面的自覺傾向給女性文學的發展吹來了新風:創作主體的主人翁意識,擺脫思想附庸的嘗試與挑戰;
通過作品對自我生命體驗的書寫與個人情感的表達,脫離宏大敘事,回歸個人化文學的創作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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