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無錫人教育自己的孩子，總脫不了一句話，叫：不要軋壞道，意思是不要同品行和行為不端的人交往，事實上，“壞道”的概念還要寬泛些，人們常常把貪玩，不愿意讀書，習慣不好或者油腔滑調的孩子也看作“壞道”，那些被視為“壞道”的孩子們，大人們總是不讓自己家小孩和他們來往，按他們的話說：要帶壞落個。

和現在相比，以前的“壞道”確實很多。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時候，社會上的“壞道”們熱衷于打群架，打群架，“壞道”們叫“開片”，老體育場、菜花墩、野花園、梨花莊等地是“壞道”們開片的幾個主要場所，這些人中，除一些工廠的青工外，主要是技校、職高中、以及少量初中生，血氣方剛的他們力氣沒處使，還“義氣深重”，為了一點小事或者所謂的恩怨就會約“開片”，常常打得頭破血流，當時有部電影在全國熱映，片名叫《少年犯》，劇中人物就是無錫家長們眼中的“壞道”們。

電影《少年犯》劇照

那時我住在解放南路附近的一幢老公房內，卻不幸被樓上的楊老師視為“壞道”，楊老師是我們這幾幢樓里唯一的老師，教初中物理，短發、胖胖的臉上戴副眼鏡，確切地說，不是我，而是我們這些工人的子女們全都被她視為“壞道”。

楊老師的兒子小凡比我大一歲，腦子好，點子多，有次星期天他讓我陪他去釣魚，還特意為我準備了一支竹桿，他自己的一根比我的長許多，我們一直從解放南路走到郊區揚名鄉的曹婆橋，也就是現在的曹張新村那里，當時的曹張新村還是大片的菜地和桑樹田，我們挖了曲鱔（蚯蚓），找到河邊的大樹下坐下釣了一下午魚，回去時天差不多黑了，結果在小區路口碰上了正焦急的楊老師，楊老師看到我們就對著小凡罵開了：“你作業做好了？你看看自己，臟得像個野人，叫你不要軋壞道，你偏偏不聽。”我聽了就很委屈，明明是小凡出的點子去釣魚，怎么我是壞道呢？但楊老師是大人，我一個小孩怎么可以和她爭辯？那不真成了“壞道”。

擺渡船

有年暑假，小凡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到南站去捉龍蝦，烈日炎炎下，我們在現在解放東路旁的古運河邊乘擺渡船到羊腰灣，再穿過一排排民房，走不多久就到了郊區南站鄉的水稻田，稻田里有一條條溝渠，在溝里找到小洞，基本就能捉到龍蝦，我們捉龍蝦時，不遠處還有一幫孩子在捉，他們放在溝邊的小籃子里有只龍蝦特別大，小凡乘他們不注意拿了就走，但還是被發現了，小凡跑，他們追，看看快追近，小凡突然一跤跌倒在旁邊的一條臭水溝里，追的人哈哈大笑，龍蝦都不要了，這條臭水溝水特別臭，也不完全是糞水，估計是用來做肥料的，小凡從水溝里出來，跑到不遠處池塘里去洗，還是洗不凈，臭烘烘回家，又讓楊老師罵：“說過多少次不要軋壞道，不要軋壞道，就是不聽！”

還是那年暑假，有一天吃過晚飯我們在樓下乘涼，又聽見楊老師罵小凡軋壞道，有個大人邊吃著邊賊兮兮地問我們：“今天你們誰是壞道啊？”，我說我們都不是，這次的壞道是小凡的兩個同學，他們在惠山直街翻圍墻逃門票進錫惠公園去玩時，被抓住了。

一轉眼，小凡上了技校，畢竟腦子好，他小小年紀就賺錢了，那時剛剛改革開放，小凡的小娘舅是長途運輸公司司機，常常跑廣東深圳和福建石獅等地，有次他從小娘舅家回來，帶回了幾只電子手表，電子手表造型簡潔，不用手動上發條，數字精準地跳動著，大家感到十分奇妙，小凡說幫小娘舅賣，8元一只，結果一搶而光，小凡就隔三差五地從小娘舅那里拿手表來賣，鄰居們再幫自己的親朋好友買，不少人甚至加價到10元再轉手，后來他說，小娘舅告訴他，這些都是走私品，走私過來時，手表裝在袋子里，價格不是按只算，是按袋算的。

電子表是小娘舅的貨，小凡接下來就和小娘舅一起親自去廣東進貨了，他們甚至深入到廣東的海豐縣、陸豐縣，帶回來大量走私入境的“本裝”和錄像帶、錄音帶等倒賣，所謂“本裝”是指舊西裝，走私入境后形成“產業鏈”，當地走私的人從垃圾一樣的舊西裝里，選出六七成新，或八九成新的，先洗后燙，然后用塑料袋包裝好，再賣到內地，因為大多來自日本，所以被稱為“本裝”，那段時間，他家的房間里走路都困難，支起來的幾根桿子上掛滿了筆挺的西裝，上好的面料，考究的做工，吸引著時髦又貪便宜的人前來選購，每件在十到十五元左右，有的呢大衣要價二十元。

那時，小凡是我們同齡人中的有錢人，他抽外煙，而且喜歡抽白萬寶路，家里有三洋牌四喇叭收錄機、日立牌無霜冰箱、松下牌2185直角平面彩電、錄像機等，一時間領風氣之先。

小凡富起來后，沒管住自己，他吸了毒，被強制送進了戒毒所，戒毒所出來后沒多久又吸上了，這次直接被批捕，罪名是以販養吸，小凡不是主犯，沒有被重判。

小凡吃官司時，我家和楊老師家都換了新房子，后來偶爾還有聯系，前幾年我晚飯后在太湖廣場散步，正好遇見楊老師，就站著閑聊，我說楊老師你是事業單位，退休工資高呢，楊老師說：“幸虧高點，你知道的，我們小凡出來以后也沒正經工作，做點生意也沒做好，我的退休工資基本都貼補給他了，”她又嘆口氣說：“唉！只怪當初軋了壞道，吸上了那個東西！”

我啞然無語，敷衍了幾句，囑她保重好身體，就告別了，我其實可以問她，從小到大，好像小凡身邊一直都有壞道，但在別人眼中，小凡算不算壞道呢？

我當然不會問，楊老師八十好幾高齡了，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