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七年，我和婆婆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就像我陽臺上那兩盆挨著的多肉植物，看似和諧共處，根系卻從不肯相互糾纏。

1.

周末照例帶女兒去婆婆家。電梯里，四歲的糖糖突然仰頭問我："媽媽，為什么奶奶總說'放那兒我來'？"我捏著她的小手沒回答。這句話是婆婆的口頭禪，從我第一次進這個家門就沒變過。

門一開，排骨湯的香氣撲面而來。婆婆圍著那條褪色的碎花圍裙，手上還沾著面粉。"糖糖來啦！"她蹲下來想抱孩子，膝蓋卻發出"咔"的聲響。我下意識去扶，她卻已經利落地站起來，只在轉身時悄悄揉了揉膝蓋。

2.

吃完飯，婆婆照例搶著洗碗。我坐在客廳陪糖糖搭積木，聽見廚房傳來微信語音外放的聲音："張阿姨，明天旗袍隊排練別忘了帶扇子..."水聲戛然而止，接著是手忙腳亂關手機的聲音。

我突然想起上周看到婆婆在小區廣場領舞的樣子。大紅綢扇在她手里轉得像朵花，和眼前這個弓著背刷鍋的老人判若兩人。

3.

糖糖嚷著要玩捉迷藏。婆婆擦著手從廚房出來，眼睛突然一亮："糖糖要不要看奶奶的寶貝盒子？"她鉆進臥室，捧出個餅干鐵盒，邊緣的漆都磨掉了。

盒子里全是糖糖的東西：第一次理發時剪下的一小撮頭發，早教班做的歪歪扭扭的陶泥杯子，甚至還有半塊化了的棒棒糖，黏在糖紙上像琥珀。

"這個..."婆婆突然從盒底抽出個東西遞給我，"你第一次來吃飯落下的發圈。"

我愣住了。七年前那個發圈早過時了，上面的水鉆缺了兩顆。但婆婆用保鮮膜包著它，像保存什么珍貴標本。

4.

糖糖吵著要戴我的新發卡。我順手從包里掏出化妝包，一支口紅滾落出來。婆婆彎腰去撿，突然"咦"了一聲。

那支口紅管身上刻著"2020年度優秀員工"。那是三年前公司年會發的，我早就不用了，今天順手抓來補妝。

"你還留著啊..."婆婆摩挲著口紅，眼神突然飄向電視柜。順著她目光看去，柜子上那個插著塑料花的瓷瓶，好像是我五年前旅游隨手買的紀念品。

5.

回家路上，糖糖突然說："奶奶的盒子好神奇，像哆啦A夢的口袋！"我望著車窗外閃過的路燈，想起婆婆臥室那個老式五斗柜——最上層抽屜永遠鎖著。

第二天我獨自返回婆婆家。鑰匙轉了兩圈，那個總上鎖的抽屜今天居然沒關嚴。里面整整齊齊碼著：我送她的真絲圍巾（標簽都沒拆），全家人看電影的票根，糖糖的疫苗接種本復印件...最下面壓著本發黃的相冊。

翻開第一頁，是我和老公的結婚照。照片邊緣有反復摩挲留下的指紋痕，像有人經常沿著婚紗的輪廓描摹。

6.

"回來拿東西？"婆婆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我慌忙合上相冊，卻碰倒了旁邊的藥盒。鹽酸氨基葡萄糖撒了一地——這是治關節炎的，糖糖出生那年我給她買過。

"媽，您的腿..."

"老毛病了。"她蹲下來撿藥片，動作比昨天利索多了，"昨天貼了你買的膏藥，挺好使。"

我這才注意到，她今天沒穿常年套著的那件舊毛衣，而是件嶄新的羊絨衫——去年母親節我送的。

7.

周日家庭聚餐時，老公驚訝地看著餐桌："媽，您怎么不做紅燒肉了？"婆婆端出一盆水煮魚："小敏上次說想吃這個。"紅油上飄著的辣椒，是我老家寄來的品種。

糖糖突然指著婆婆手腕："奶奶也有媽媽同款皮筋！"婆婆慌忙把發圈往袖子里藏，那是我上周弄丟的電話線發圈，用了小半年，已經有點松了。

8.

現在每次去婆婆家，那個餅干盒都會添新內容：糖糖掉的乳牙，我落下的耳釘，甚至還有老公喝空的啤酒罐——拉環被特意保留著。婆婆像只謹慎的松鼠，收集著我們留下的所有痕跡。

上周我發現化妝包里多了支新口紅。婆婆在微信上說："商場積分換的，這個色號襯你。"而電視柜上那個瓷瓶，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插著新鮮的洋桔梗。

昨天糖糖突然問我："媽媽，為什么奶奶總偷偷學你扎頭發？"我沒告訴她，其實我也開始留意婆婆常買的那個牌子的護手霜。

9.

今天大掃除時，我在玄關柜深處發現個紙箱。里面全是婆婆"淘汰"的東西：我送她的按摩儀（使用痕跡明顯），糖糖嬰兒時期的連體衣（洗得發白），還有...我的舊手機？

充上電居然還能開機。相冊里存著上百張糖糖的睡顏，拍攝時間都是凌晨——那時候我總抱怨孩子半夜哭鬧，卻不知道婆婆每天悄悄過來幫忙。

10.

傍晚的廣場上，婆婆的紅色綢扇又轉起來了。我牽著糖糖站在人群里，看她一個轉身，發間閃過一點亮光——是上周我送的水晶發夾。

糖糖突然掙脫我的手，舉著兒童相機沖進舞隊："要給奶奶拍抖音！"婆婆慌得差點踩錯步子，卻還是配合地比了個心。

回家路上，婆婆的手第一次自然搭在我臂彎里。夜風吹起她的絲巾，是我去年送的那條。原來有些愛就像這暮春的風，看不見形狀，卻能從揚起的衣角、飄散的頭發里，真真切切感受到它的存在。

我們總在尋找驚天動地的和解，卻忘了愛早就藏在那些欲言又止的抽屜里。就像婆婆鎖起的五斗柜，裝著的從來不是秘密，而是她不知如何開口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