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晨讀值班時，我總愛站在教學樓五樓的窗戶旁向操場眺望。那棵古樟依然立在操場的西北角，枝干如蒼龍探爪，在霧色里洇出沉靜的墨影。水泥封住的樹洞像一塊銀灰色勛章，在斑駁的樹皮間若隱若現。四十年的光影流轉，我們都在時光里換了容顏，唯有它始終是少年時代記憶里的模樣——又似乎總在無聲地生長著，將歲月的年輪織成更絢爛的光芒。

穿過歲月的塵煙，仿佛又回到了兒時的場景。那時，我剛從南平鄉下轉學到建甌二中讀初二。初到二中，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著好奇與興奮，尤其是二中的幾棵古樟顯得與眾不同，其中最大的一棵古樟樹就坐落在當時的食堂旁，我和同學們吃完飯就會去玩。記得我們要五六個同學一起手拉手才能將這棵古樟樹抱住。樹洞無疑是孩子們最喜愛的游樂場所，一到課余時間，我們就會貓著腰鉆進洞去，書包里的筆盒與樹干碰出清脆的聲響，宛如大自然彈奏出一首優美的交響樂。木質腐香混著青苔的氣息，在幽暗的洞穴里釀成某種令人安心的味道，七八張課桌大小的空間便盛滿了少年的私語。洞口垂落的根須是天然的簾幕，透過疏密相間的縫隙，能看見體育老師吹哨時噴出的白氣，看見值日生揮動掃帚揚起的金色塵埃。有次暴雨突至，我們擠在樹洞里聽雨打新葉，潮濕的泥土氣息裹著樟木香，在狹小的空間里翻涌成海，那心情既興奮又憂慮。

樹洞被封已是我調入建甌二中的第四個年頭了。我在上數學課時，就聽見工人們攪拌水泥的沙沙聲從窗外飄進來，與三角函數公式在教室里纏繞。下課后看見樹身裹著灰白的新繭，恍惚想起初中逃課被發現時，班主任不曾責罵，只是指著樹洞說：“你看老樟樹的心都掏空了，依然站著教書育人。”此刻撫上冰涼的水泥封層，竟觸到某種溫暖的延續——它以殘缺守護完整，用沉默成全喧嘩，像極了我批改作業時悄悄掩去的呵欠。

1996年，建甌二中這棵最大的古樟被確定為“福建古樹名木”，距今已呢一千三百多年，是建甌市最年長的古樹。2016年初，學校將古樟確定為建甌二中校樹，并發動教師積極征文。我出于對古樟的深情與厚愛，經過幾天的思考與推敲，寫成了《古樟銘》：二中校樹，千年古樟。開元三載，盛植堅墻；剌史陸泳，擴城護桑；宋元明清，免禍無傷。綠冠春光燦，黃花夏氣芳；傲骨七人抱，虛懷幾案涵。龍首參天身進取，鳳羽蔽日性張揚。雄心堪捧日，正氣敢凌霜；迎風歌如意，納雪化吉祥。史記曾載：“江南出樟。”此文被學校選中并刻在古樟樹下擺放的大理石上，使我倍感榮幸。

古樟最動人的秘密藏在樹椏深處。有一天，我上完課到操場散步，走到古樟樹下休憩，抬頭看見樹上有好多氣根如銀絲般垂落在樟樹枝椏間。原來榕樹竟附生在古樟樹上！形成“樟包榕”的奇特景觀。榕樹的樹干有大象的腿那么粗，大約有一兩百年了吧？榕樹是有許多氣根的，你看，它的根系如瓔珞綴滿古樟的臂彎，宛如被古樟精心呵護的孩子。學校還根據“樟包榕”的特點，打造“和諧包容”的校園文化的二中精神。

年復一年，古樟把自己的故事刻進年輪。前些日子我的體檢報告出來，醫生指著CT片子說我的雙肺結節“像老樹的結節”。我倒覺得榮幸——四十載春秋站在講臺上，粉筆灰落在肩頭也該積成年輪了。如今古樟的四周已用水泥和瓷磚砌成圍欄，樹皮溝壑里嵌著歷屆學生走過的記憶與笑聲，樹下擺著一塊介紹古樟的大理石，大理石上的字跡已褪了顏色，而新生的葉子卻愈發蔥綠。常有畢業多年的學生回來找尋記憶，他們都會不約而同的在這棵最古老的古樟樹下拍照留念，見證歲月的榮光與變遷。我站在人群外微笑，看他們撫摸樹干時的神情，與當年我們鉆出樹洞、沾著滿身青苔奔向教室的模樣漸漸重疊。

來源：草木人心

作者：黃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