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記憶里,這么給“貞”下定語的地方只有安陽。
對我來說,安陽這個地方最初只是路過。尤其是去北京,似乎必會路過。雖然從十來歲時就已開始路過,早已記不清有多少次路過,但直到三十歲出頭我才終于踏上了安陽的土地。而和有些地方的緣分就是如此玄妙:一旦起了頭兒,就會連續去。有名的人文景點都看過,比如湯陰的岳飛廟和羑里城,還去過殷墟遺址和中國文字博物館。也在背街小巷轉悠過,嘗過十塊錢一碗的扁粉菜,好吃。和扁粉菜一樣處處可見的還有甲骨文。在安陽處處都可以見到甲骨文,如同在范仲淹工作過的南陽鄧州,你不期然走進一家小店,都很有可能看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掛在迎面墻上。
這里的麥田也是一景兒。火車一進入安陽境,我就會貪看窗外廣袤的麥田,怎么也看不夠。我還去過安陽下屬的滑縣。滑縣縣城所在地是道口鎮,道口燒雞誰不知道呢?滑縣號稱豫北糧倉,是中國小麥第一縣,也是河南第一產糧縣,據說一年生產的糧食夠全國人民吃一周。有一次去滑縣參加活動,恰值暮春,麥子們正在美美地秀穗,我特意申請下車,和麥子們拍了好多張合影。因為安陽,我還著意認了一個字:洹,音還。因某次去安陽,看見路標上的“洹河”,得知這是安陽的母親河,便牢牢記下了。“洹”的存在就是獨指這條河。也就是說,這條河有自己的專用字,這是何等待遇。
最近去安陽是在2024年深冬,主題內容是新書的讀者分享會。到時正值黃昏,就先吃飯。一桌人團團圍坐,女士居多,其中有一位女領導,沒有一點兒官腔,親和如熟識已久的姊妹,就叫她李姐。談天說地時就說到我們都認識的一位徐兄,徐兄是安陽人,李姐知道的自然比我多,講了徐兄的許多軼事。比如他年輕時候的愛情以及與此相關的段子:徐兄頭發不太多,屬于“貴人不頂重發”類型的,情定之后去岳家正式拜訪,為顯鄭重就戴了假發,結果到了門口,岳丈沒有認出來,問他找誰,他忙摘了假發說是我呀,這才刷臉成功。說笑間李姐就打通了徐兄的手機,和他打趣:聽說你明兒中午要請喬老師吃飯?要帶燒雞?帶兩只還嫌少非要帶四只?直把徐兄逼得一迭聲表態:請請請,明兒中午一定請。燒雞一定有。
掛斷電話,李姐又問我明天的行程,得知我明天上午有點兒空,便不容分說地安排我去殷墟博物館。因為連日奔波,我其實有些累,想在酒店呆著,便試圖推辭,她卻堅決不允許,說必須去看。瞪大眼睛問我:既然沒去過,那咋能不去呢?一定要去。
好吧,那就去。看了一上午,果然好。越看到后來越依依不舍。末了還興致勃勃地逛了文創商店,買了一堆冰箱貼。其中有一款春聯樣式的冰箱貼十分喜人,上聯是家家好,下聯是年年安,橫批是大吉大利,門芯兒是“福”。底色大紅,四周邊框都勾著金,字也是金色的。字么,當然必須是甲骨文。
還有一款明艷絢麗的“婦好鸮尊”,我一看見就覺得是必買品。“婦好鸮尊”,顧名思義,是鼎鼎大名的國寶級文物的創意周邊。鸮,即貓頭鷹,記得山西博物院有一青銅酒器“鸮卣”,被網友昵稱為“憤怒的小鳥”,與此鸮便是同一鸮。那時候的人們可真是喜歡這鸮啊。它被喜歡自有緣由:因夜視能力極強,它便晝伏夜出。因頭部可以大角度扭轉,它便視野開闊。因翅羽上細密柔軟的絨毛,它便飛行無聲。它的這些特性在當時的條件下無法解釋,便成了人們心中的神秘圖騰,用來指代智慧和勝利,被尊為威風凜凜的“戰神”,很適宜膜拜。
婦好,這兩個字我也甚愛。說來慚愧,年輕的時候,我很不喜歡“婦”字,覺得俗氣。隨著年歲漸長,才慢慢覺出這字里有一種醇厚的味道和力量。而和“好”組合到一起,僅字面意思就可以感知到質樸的贊頌,多么美妙。也可以去充分想象這個名字所涵蓋的人生會是多么璀璨。在那個年代,如果一定要找個大女主的話,無疑就是婦好。作為君主武丁之妻,她不僅主持祭祀,參政議政,還領兵征伐,縱橫八方。她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有文字記載的女軍事家和政治家,這是浩蕩的歷史紙頁上為她留下的極度節省筆墨的定語。對我來說,這當然不夠,很不夠。不過讓我有些糾結的是,歷史資料的局限性讓我對她所知甚少,這固然讓我遺憾,但同時我居然有些慶幸,因為這也意味著想象空間的巨大。——我愛想象她。事實上,一到安陽,我就會不自覺地去想象她;甚至一想起安陽,我就會不自覺地去想象她。
安陽的人們應該也在用各種方式想象她,比如在餐桌上。對了,那天中午還真是徐兄破費請的客,其中有一道壓軸菜是條大魚,這魚的特點在于沒有剝掉魚鱗,他們說,這道菜名為“將軍不卸甲”。這將軍,就是婦好。
那天中午,徐兄也帶來了香噴噴的燒雞。燒雞買來時是整只的。他們說這整雞一定要手撕,手撕的才有靈魂。席間有一位巧女子,把一整只燒雞撕開后方才擺盤,擺盤出來仍是一只雞的樣子。這很需要手藝,也很需要耐心。他們說,在安陽,若是誰碰到了什么煩難的事,親友勸慰的話就是:買只燒雞,回去好好撕撕想想。撕撕想想——思思想想,這幽默感十足的諧音梗,既有煙火氣息,也有精神氣質,無意中居然兼容了安陽人的身體和靈魂。
愛吃燒雞的安陽人也確愛讀書,安陽的讀書氛圍十分濃厚,此行邂逅的讀者中有好幾位讓我印象深刻。比如組織分享會的核心人物叫郭輝,她在新華書店工作,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愛書人,張口閉口都是書,工作事業就是追書而行,談起書就滔滔不絕,滿目生輝。再比如分享會上有幾位讀者朗讀,她們的朗讀真切自然,從容大氣,好極了。突然又想起一個動人的細節:那天下午的分享會結束后,按慣例是我給讀者簽書,因時間寬裕,我便應讀者們的要求一一簽上他們的大名。有一位女讀者的名字里有一個“zhen”字,同音字不少,我請她確認一下到底是哪一個,她用清澈的眼神認真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是元亨利貞的貞”。
我暗暗贊嘆。在我記憶里,這么給“貞”下定語的地方只有安陽。是的,只有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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