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8年5月一個霧氣未散的清晨,尖銳的起床號剛剛停歇,營區還籠罩在一種半夢半醒的寂靜里。指導員忽然叫住我:“小張,跟我來辦公室一趟。”這聲音壓得極低,腳步也快得異樣。我的心立刻懸了起來——這個點,戰友們都在出早操,空曠的走廊里只有我倆急促的腳步聲在回蕩,空氣里全是緊繃的弦。
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指導員回身“咔噠”一聲落了鎖。這聲音讓我心頭一跳。他繞過堆滿文件的辦公桌,沒坐,反而在窗邊站定,眉頭擰成了疙瘩,目光沉沉地鎖在我臉上:“有個特殊任務,交給你。事關重大,必須絕對保密!一絲一毫都不能往外透,否則……后果難料。”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弄不好,會嚇著大家。”
我后脖頸的汗毛都立起來了。什么任務,竟要這般如臨大敵?他深深吸了口氣,仿佛在積蓄力量,才艱難地吐出后面的話:“營區最西頭那個舊倉庫,記得嗎?今晚熄燈后,你悄悄過去一趟……那里頭,有人。”
“有人?!”我幾乎失聲叫出來。那倉庫廢棄多年,鐵鎖銹得都打不開了,陰森得連野貓都不愿靠近。誰會住在那種地方?
指導員疲憊地捏了捏眉心,聲音沉得像壓了千斤石頭:“是個新兵……叫小武。情況特殊,他現在……不能見人,更不能和任何人接觸。你暫時負責每天夜里,給他送點熱水和饅頭。記住,只送東西,別問,更別說多余的話!”他眼神里那份焦灼和無奈,像冰冷的鐵鉗,瞬間攫住了我,也死死封住了我所有追問的念頭。
當夜,營區徹底沉入墨一般的黑暗,我拎著灌滿熱水的軍用水壺和兩個冷硬的饅頭,像影子一樣溜向西頭。遠處崗哨的探照燈光柱偶爾掃過,像巨大的鬼眼。那倉庫的破木門,竟真如指導員所說,虛掩著一條縫。我屏住呼吸,輕輕推開。一股濃烈的霉味和塵土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人想咳。借著外面極其微弱的光,我勉強看清角落草堆上,蜷縮著一個模糊的人影,像一只受驚后躲進巖縫的小獸。我小心翼翼地把東西放在門口冰涼的水泥地上,轉身就走,腳步快得能踩碎心跳。
此后連續幾個深夜,都是同樣的路徑,同樣的靜默。我放下東西,那個角落的身影也從不發出任何聲響。這份死寂,比任何質問更讓人窒息。他究竟是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錯?還是藏著什么令人恐懼的秘密?疑問像藤蔓,在我心里瘋狂滋長,勒得我喘不過氣。
直到第五個晚上。我剛把東西放下,黑暗中突然響起一個嘶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像砂紙磨著生銹的鐵:“……班……班長?”那聲音里浸透了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惶。我猛地剎住腳步,僵在原地。
“謝……謝謝。”黑暗中的聲音艱澀地傳來,帶著壓抑不住的哽咽,“我……我不是壞人……我……”他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堵住了喉嚨,劇烈的抽氣聲在空曠的倉庫里回蕩,聽得人揪心。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強忍著沒有回頭。
那一夜之后,送東西時那黑暗里的聲音偶爾會擠出幾個字。斷斷續續,拼湊出一個令人心碎的輪廓:小武是南方兵,家鄉遭了百年不遇的洪災,山崩地裂,房倒屋塌。他拼死從泥漿里扒出父母,背到高處……可等救援隊趕到時,爹娘早已沒了氣息。他成了孤兒,也成了那個被洪水吞噬的村莊唯一的幸存者。巨大的打擊讓他精神恍惚,被送來部隊時,整個人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他害怕人群,害怕聲音,害怕一切光亮,仿佛整個世界都成了吞噬他的洪水猛獸。
指導員將他安置在倉庫,是無奈之下的權宜之計。他需要時間,需要絕對不被打擾的黑暗,來慢慢縫合那顆被災難撕得粉碎的心。
“班長……我是不是……廢了?”一個深夜,他沙啞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我……我總聽見我娘在哭……在喊我……”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我慢慢在門口的水泥地上坐下,隔著一片沉重的黑暗,對著那個蜷縮的身影,第一次主動開口,聲音很輕,怕驚擾了什么:“小武,聽我說。這不是你的錯。活著,就還有路。咱部隊,就是你的家。我們,都是你的兄弟。”黑暗里,回應我的,是長久壓抑后終于無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哭聲像受傷野獸的哀鳴,在冰冷的倉庫墻壁間沖撞回蕩,也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日子在黑暗中無聲流淌。不知過了多少天,當我再次輕輕推開倉庫門時,借著門縫透進的微光,我驚訝地發現,小武竟然沒有蜷縮在老地方。他靠墻站著,雖然身形依舊單薄得像風中的蘆葦,卻站得筆直,像一棵努力汲取微弱陽光向上生長的小樹。他朝著門口的方向,對我,敬了一個或許不夠標準,卻用盡了全身力氣的軍禮。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臉,卻清晰地感受到一種微弱卻倔強的新生力量。
再后來,那個角落空了。指導員告訴我,小武被安排去了一個更安靜、條件也稍好的地方休養。他離開倉庫時,特意請求指導員轉告我一句話:“班長,那口水,那個饅頭……還有你那些話,我記一輩子。”
時間是最洶涌的河流,裹挾著所有人向前奔流。那場發生在黑暗倉庫里的短暫守護,連同那個叫小武的兵,漸漸被淹沒在軍旅生涯的繁雜記憶中。我退伍,回鄉,娶妻生子,在平凡生活的軌道上安穩前行。
直到三十年后的一個深秋,我因公出差到南方某市。會議結束走出酒店大門,一個穿著筆挺便裝、氣質沉穩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了上來,眼中閃動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光芒:“班長!老班長!還認得我嗎?”那張臉,依稀還能辨認出當年倉庫里那驚惶少年的輪廓,只是眉宇間刻滿了風霜,也沉淀著從容。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驚人。不由分說,他把我拉進一家安靜的茶館。茶香裊裊中,他掏出手機,急切地點開一張照片,遞到我眼前——那是一張溫暖的全家福:他,溫柔的妻子,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簇擁著兩位白發慈祥的老人。他的手指帶著不易察覺的輕顫,點在兩位老人臉上:“班長,你看,這是我岳父岳母……也是我現在的爹娘!當年,要不是你和指導員……要不是部隊給了我那個喘息的角落和一口熱水……”他的聲音哽住了,眼圈瞬間通紅,“我哪能有今天?哪能有這個家啊?”
茶館窗外車水馬龍,喧囂仿佛被隔在另一個世界。我望著眼前這張成熟堅毅的臉,再看他手機屏幕上那滿溢著幸福的全家福,耳邊仿佛又聽到三十年前那個深夜倉庫里絕望的哭泣和那句“我是不是廢了”的顫抖問話。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我的眼眶,視線瞬間模糊。當年那個蜷縮在冰冷角落、被滅頂災難壓垮的少年,如今竟已為人夫、為人父,穩穩地撐起了一個家,也重新擁有了父母的愛。
原來有些任務,其意義需要三十年光陰的沉淀才能顯露真容;原來有些微小的善意,竟能在漫長的歲月里悄然生長,最終溫暖了一個瀕臨破碎的生命,也照亮了他重建家園的漫漫長路。那個五月清晨指導員沉重的囑托,那扇吱呀作響的舊倉庫門,那黑暗中遞過去的每一口熱水、每一個冷饅頭,此刻都鍍上了無法言喻的金色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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