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檻

那天下午，小雯第一次登門，我媽在飯桌上直言不諱地說：＂小雯，你要是想嫁給我兒子，得遵守五條規(guī)矩：不能晚歸，不準穿得太露，必須學(xué)會做飯，得孝敬老人，還要把工資上交。＂

我一聽就炸了，脫口而出：＂難怪我爸要和你離婚！＂

媽媽的臉頓時白了，筷子掉在桌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像是一聲嘆息落在了我心上。

小雯尷尬地低下頭，整個屋子里靜得只剩下掛鐘的滴答聲，那聲音在此刻顯得格外刺耳。

我叫李軍，今年二十八歲，在春城第二機械廠做工程師，剛評上工程師職稱不久，在單位也算是個香餑餑。

我媽李秀芝，今年五十有三，額頭上的皺紋像是被歲月犁過的田壟，深深淺淺地刻著她半生的艱辛。

退休前，她是春城紡織廠的普通工人，一雙手長年被棉紗磨得粗糙不堪，卻編織出了我的整個童年。

十五年前的那個雨夜，我爸提著一個破舊的行李箱不辭而別，從此她一人拉扯我長大，硬是把我從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小子熬成了如今的大學(xué)生。

九十年代的春城，改革開放的浪潮剛剛襲來，國企改制，下崗潮，這些詞匯像一把把尖刀，戳在無數(shù)家庭的心口上。

單親媽媽的日子并不容易，更別說當(dāng)時社會上那些異樣的眼光，仿佛離婚就是一種原罪。

媽常年穿著紡織廠發(fā)的藍色工裝，腰間系著磨得發(fā)白的粗布圍裙，腳上是十塊錢一雙的解放鞋。

廠里效益不好時，她就晚上去夜市擺攤賣涼皮，那時春城的夜市才剛剛興起，人們都說＂要吃小買賣，晚上去夜市轉(zhuǎn)一轉(zhuǎn)＂。

冬天的夜市，北風(fēng)卷著雪花，她的手凍得通紅，像是被火燒過似的，可她從不讓我去幫忙，只說：＂你好好念書，媽不差這點錢。＂

每當(dāng)夜深人靜，我躺在床上，總能聽見媽媽在廚房里清洗涼皮案板的聲音，那聲音混著自來水的嘩嘩聲，是我童年最熟悉的催眠曲。

記得那年冬天，班上組織春游，要交二十塊錢，那時候二十塊能在國營商店買五斤上等豬肉，我不敢開口。

可媽還是察覺了，那天她回來得比平時早，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兩個肉包子，她說：＂兒子，嘗嘗，廠食堂今天的包子可香了。＂

我還沒吃完，她就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去吧，跟同學(xué)們好好玩，年輕人就該多出去看看。＂

后來我才知道，那二十塊是她找鄰居王大媽借的，整整還了三個月的涼皮錢。

那次春游，我們?nèi)チ私纪獾那嗌剿畮欤瑢W(xué)們帶的都是火腿腸、瓜子這些零嘴，而我的書包里卻裝著媽媽清晨四點起來包的餃子，韭菜豬肉餡的，是我最愛吃的。

餃子雖然有些涼了，可咬一口，那熟悉的味道仿佛讓我看見了媽媽站在灶臺前忙碌的身影。

高考那年，我發(fā)燒到三十九度，正趕上模擬考試的關(guān)鍵時刻。

媽媽請了假，整夜不睡，用毛巾給我擦額頭，那雙粗糙的手，拂過我滾燙的臉頰，比任何良藥都管用。

天亮?xí)r，我的燒退了，媽媽的眼圈卻紅了，她說：＂兒子，媽沒文化，只能靠你自己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她的一生都壓在了我這副瘦弱的肩膀上。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我考了全市第三名，媽媽破天荒買了一只燒雞和兩瓶汽水，說：＂兒子，媽就知道你行！＂

那是我記憶中，媽媽最燦爛的笑容，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像是綻放的花瓣。

大學(xué)四年，我很少回家，一心撲在學(xué)業(yè)上，總想著要出人頭地，好讓媽媽過上好日子。

畢業(yè)后，我進了春城最好的機械廠，成了廠里有名的技術(shù)骨干，媽媽臉上的笑容更多了，走路的步子也輕快了不少。

去年春天，我在一次技術(shù)交流會上認識了小雯，她是市輕工業(yè)設(shè)計院的技術(shù)員，文文靜靜的，說話輕聲細語，與當(dāng)下流行的時尚女孩大不相同。

我們相處了大半年，感情日漸深厚，便商量著見見各自的父母。

我沒想到，第一次帶小雯回家，媽媽會當(dāng)著她的面提出那五條規(guī)矩，更沒想到，我會說出那樣的話，揭開我們家那道從不示人的傷疤。

可如今，我竟當(dāng)著小雯的面，說出那樣的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剖開了我和媽媽之間那道愈合了十五年的傷口。

晚飯后，小雯主動留下來洗碗，她總是這樣，體貼入微，知道我和媽媽之間的尷尬。

我在陽臺抽煙，初春的風(fēng)還帶著些許寒意，吹得我直打哆嗦，又或者是內(nèi)心的愧疚讓我渾身發(fā)冷。

透過廚房的窗戶，我看見媽媽和小雯并肩站在水槽前，媽媽的背影似乎比以前更加佝僂了，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我聽見廚房傳來她們的談話，小雯的聲音輕柔，像是在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阿姨，您別生氣，小軍他不是那個意思，他就是脾氣急，說話不過腦子。＂

＂我不怪他。＂媽媽的聲音平靜，帶著一絲我從未聽過的疲憊，＂我只是怕他受委屈，他爸當(dāng)年嫌我沒文化，說跟我過日子沒意思，丟下我們娘倆就走了。＂

我的煙頭忽然燙手，手指一顫，煙灰撒了一地，就像我心里那些難以言說的情緒，灰飛煙滅。

＂他們說門當(dāng)戶對才能長久，我這輩子沒讀過什么書，但我懂得人情世故，知道婚姻不是兒戲。＂媽媽的聲音低沉下來，＂小雯，我不是要為難你，姑娘家嫁人，門檻得邁得穩(wěn)當(dāng)，我那些規(guī)矩，是怕你們?nèi)兆舆^不好。＂

媽媽頓了頓，聲音中帶著幾分苦澀：＂當(dāng)年我要是懂這些，也許他爸就不會走了。＂

那一刻，我仿佛看見了十五年前那個雨夜，媽媽坐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遍遍讀著爸爸留下的那封簡短的離別信，眼淚打濕了信紙，字跡模糊得像她的未來。

廚房里沉默了一陣，小雯說：＂阿姨，您放心，我會好好對小軍的，我們這一代人雖然想法不同，但孝敬父母，尊重長輩這些道理我還是懂的。＂

媽媽似乎輕嘆了一口氣：＂閨女，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擔(dān)心，怕你們將來過不好，我這把年紀了，經(jīng)歷的事多了，看得也就透徹些。＂

小雯認真地說：＂阿姨，您別擔(dān)心，我和小軍會好好的，您的話我都記在心里了。＂

那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起媽媽這些年的不容易，也想起我從未細問過爸爸離開的原因，只是一味地怨恨他拋棄了我們母子。

第二天一早，小雯拉著我去媽媽的房間，那是我小時候和媽媽一起住的房間，自從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媽媽就搬到了里間那個更小的屋子，把大房間讓給了我。

房間里的擺設(shè)還是老樣子，一張紅木大床，一個老式衣柜，柜門上貼著我小學(xué)時獲得的獎狀，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脆。

小雯打開衣柜，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幾十條毛巾、床單和被罩，全都是嶄新的，帶著一股淡淡的樟腦丸味道。

柜子的角落里，還堆著幾套新鍋碗瓢盆，都是我們這代人不屑一顧的老式貨，花紋陳舊，但質(zhì)地結(jié)實。

＂這是你媽給你們準備的嫁妝，＂小雯眼眶紅了，聲音有些哽咽，＂昨晚她告訴我的，她說攢了十年了，怕你找不到對象，讓我別嫌棄這些老物件。＂

我喉頭一哽，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說不出話來。

我忽然想起前天在單位食堂，偶然看見媽媽端著餐盤，在角落里偷偷把肉夾進紙巾里，我當(dāng)時還奇怪她為什么來廠里卻不找我，原來是打算帶回家給我吃。

小雯說：＂你媽還告訴我，她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沒能留住你爸爸，她怕我們將來也會重蹈覆轍，所以才有了那五條規(guī)矩。＂

那一刻，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媽媽獨自一人撐起這個家的畫面：寒冬臘月里，她裹著單薄的棉衣在夜市擺攤；暑假里，她帶我去看露天電影，自己卻站在最后面，只為省下一張票錢；高中畢業(yè)那年，她瞞著我去獻了兩次血，只為湊齊我的大學(xué)學(xué)費。

那些被我視為理所當(dāng)然的母愛，原來都是她咬牙忍痛換來的。

我想起昨晚那五條規(guī)矩：不能晚歸，是怕我們夫妻感情不和；不準穿得太露，是怕小雯在外面受人非議；必須學(xué)會做飯，是怕我們吵架時沒人做飯；孝敬老人，是她的傳統(tǒng)觀念；至于上交工資，恐怕是擔(dān)心我們不會理財，過度消費。

這些規(guī)矩乍看苛刻，實則都是她的關(guān)心和愛護，只是表達方式過于直白罷了。

小雯拉著我的手說：＂小軍，你媽是真心為我們好，只是方式可能有些過時了，我們年輕人接受不了，但不能因為這就冤枉她的一片苦心啊。＂

我點點頭，內(nèi)心充滿了愧疚，昨晚那句＂難怪我爸要和你離婚＂，此刻回想起來，簡直就是對媽媽多年付出的赤裸裸的侮辱。

午飯時分，我和小雯一起下廚，做了媽媽愛吃的幾個家常菜，蔥爆肉絲、蒜苔炒肉、西紅柿雞蛋湯，都是家常便飯，卻是我們的誠意。

媽媽回來時，看見滿桌菜肴，愣在了門口，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笑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這么豐盛？＂

我拉開椅子請媽媽坐下：＂沒什么日子，就是想跟您好好吃頓飯。＂

飯桌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氣氛不再像昨晚那樣尷尬，但也說不上輕松。

直到媽媽嘗了一口小雯做的蔥爆肉絲，眼睛一亮：＂哎呀，小雯的手藝真不錯，這肉絲炒得又嫩又香，比廠食堂的強多了！＂

小雯不好意思地笑了：＂阿姨過獎了，這是小軍教我的，他說您最愛吃這道菜。＂

媽媽看了我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笑道：＂這孩子，還記得這個。＂

我心中一暖，記憶中那個夏夜忽然清晰起來：那是我小學(xué)畢業(yè)的晚上，媽媽難得休息，做了一桌子菜，其中就有這道蔥爆肉絲，那時肉還是稀罕物，媽媽卻把大部分都夾給了我。

那個晚上，媽媽罕見地喝了點酒，紅著臉對我說：＂兒子，媽媽沒文化，供你上學(xué)不容易，你可得好好學(xué)習(xí)，爭口氣。＂

我至今記得那晚媽媽眼中的期許和驕傲，那是我前進的動力，也是我心中最柔軟的記憶。

下午，趁小雯去超市買東西的空檔，我鼓起勇氣敲開了媽媽的房門。

媽媽正在縫一個枕套，針線在她粗糙的手指間穿梭，靈活得像是一條小魚。

＂媽，＂我坐在她床邊，有些忐忑，＂昨晚的事，我想跟您道歉。＂

媽媽停下手中的活計，摘下老花鏡，疲憊地揉了揉眼睛：＂沒事，媽不怪你，年輕人火氣大，說話沖動，媽懂。＂

我搖搖頭：＂不，媽，是我不對，我不該那樣說您，更不該提爸爸的事，那是我的錯。＂

媽媽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兒子，媽知道你心里有疙瘩，這么多年了，媽一直沒跟你說清楚你爸為什么走，是怕你心里難受。＂

她放下針線，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一個泛黃的信封，里面是一張照片和一封信。

照片上是年輕時的爸爸媽媽，站在春城公園的牡丹亭前，爸爸高大挺拔，媽媽青春靚麗，兩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那時候，我們剛結(jié)婚不久，你爸在機械廠當(dāng)技術(shù)員，我在紡織廠做工人，日子雖然不富裕，但也算甜蜜。＂媽媽的聲音帶著幾分回憶的溫柔，＂后來有了你，我們更是高興，你爸整天說要讓你上最好的學(xué)校，將來有出息。＂

媽媽的聲音低了下來：＂可好景不長，九十年代初，國企改制，你爸的廠子效益不好，開始裁員，他被迫下崗了。＂

我從未聽媽媽提起過這些，一直以為爸爸是嫌棄媽媽沒文化才離開的。

＂你爸下崗后，整個人都變了，成天悶悶不樂，開始酗酒，后來還欠了一屁股賭債。＂媽媽的眼中泛起淚光，＂我勸他找個工作，他卻說我看不起他，我們經(jīng)常為此吵架。＂

她遞給我那封信：＂最后，他留下這封信就走了，說是去南方打工，要攢夠錢了再回來，可這一走，就是十五年，再沒了音信。＂

我打開信，爸爸的字跡龍飛鳳舞：

＂秀芝：我走了，南方機會多，我要去闖一闖。我對不起你和兒子，沒能給你們好日子過，但我不甘心就這樣碌碌無為。欠下的賭債我會還的，你別擔(dān)心。等我有出息了，一定回來接你們。——志強＂

信紙已經(jīng)發(fā)黃，但那些字跡依然清晰，就像刻在我心上的傷痕。

＂媽一直沒告訴你真相，是怕你恨他，也怕你像他一樣放棄自己。＂媽媽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這些年，媽什么都不圖，就圖你能有出息，別重蹈你爸的覆轍。＂

我握住媽媽粗糙的手，那雙手上布滿了老繭和細小的傷痕，每一道皺紋都是她為我付出的見證。

＂媽，對不起，我不該誤會您，更不該說那樣的話傷您的心。＂我哽咽著說，＂您放心，我不會像爸爸那樣的，我會好好對待小雯，也會好好孝順您。＂

媽媽欣慰地笑了，那笑容像是冬日里的一縷陽光，溫暖而明媚：＂傻孩子，媽不需要你孝順，只要你過得好，媽就滿足了。＂

晚上，我們仨圍坐在飯桌旁，餐桌上的菜都是小雯和我一起做的，雖然不算精致，但勝在用心。

媽媽做了我愛吃的紅燒排骨，那味道熟悉得令人落淚，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記憶。

小雯做了清蒸鱸魚，她說這是她拿手的家常菜，也是她爸媽最愛吃的。

我忽然開口：＂媽，對不起，我不該那么說您，您的規(guī)矩我都明白了，那是您的關(guān)心和愛護。＂

媽媽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像是春天里舒展的花瓣：＂傻孩子，媽不在乎那些，只要你們好好的，媽就心滿意足了。＂

小雯給媽夾了塊排骨：＂阿姨，您那五條規(guī)矩，我都記住了，雖然有些可能不太適合我們年輕人，但我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媽媽看看我，又看看小雯，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隨即擺擺手：＂哎呀，那都是老黃曆了，你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活法，媽不懂這些，你們過你們的日子吧。＂

她頓了頓，語氣柔和下來：＂只要你們好好的，互相尊重，互相體諒，比什么都強。＂

小雯點點頭：＂阿姨，您放心，我們會的。＂

窗外，春城的暮色籠罩著萬家燈火，街道上的梧桐樹抽出了新芽，預(yù)示著一個新的開始。

在這小小的飯桌上，三碗米飯，三雙碗筷，還有那看不見的，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愛與理解的門檻，終于被我們一起跨過。

飯后，媽媽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紅木小盒子，那是外婆留給她的嫁妝，里面裝著一對金耳環(huán)和一枚金戒指。

＂小雯，這是我娘留給我的，現(xiàn)在給你，就當(dāng)是定親禮物吧。＂媽媽的聲音里帶著幾分慈愛，＂老一輩人講究傳家寶不能斷，要一代代傳下去。＂

小雯接過盒子，眼眶紅了：＂阿姨，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媽媽握住小雯的手：＂傻姑娘，你是我兒媳婦，這本來就該是你的，我留著也沒用，戴出去怕別人說閑話，現(xiàn)在給你正合適。＂

那一刻，我看見媽媽眼中的慈愛和期許，也看見小雯眼中的感動和敬意。

這個家，因為理解和包容，變得更加溫暖和諧。

門檻終究不是阻礙，而是我們成長路上必須跨越的一道坎，跨過去，便是更寬廣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