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眉山市的一個偏僻小鄉村里,2021年國慶節,我帶著家人美好的祝福和祝愿,幸福地嫁到了200公里外的遂寧市船山區。
我出嫁的那一天,站在人群中的家婆哭得最厲害。我踩上被子,即將離家時,她伸出兩只滿是老人斑的手,深陷眼窩的雙眼微紅,緊緊抓著我不肯松開。旁邊的母親一邊撫摸家婆的背脊,一邊安慰道:“現在交通發達得很,你外孫女又是個有孝心的,肯定會常?;貋砜茨愕模∧惴判?!”
我也反手握住家婆冰冷的雙手,勸慰她:“我會幸福的,家婆您放心!有空我就會?;貋砜茨?!”
可現實卻與誓言截然相反?;楹?,工作的忙碌加上與婆家相處有些摩擦,生活處處不得意,每天都忙著處理雞毛蒜皮的小事,身體也出了些問題,讓我的“?;丶铱纯础本蛿R置在角落。
那段日子,我無心吃飯,卻時不時想起家婆做的“鍋灰豬肝”。婆婆雖然有時挑刺我的性格,但是也看不得我日漸消瘦。她在網上搜找到“鍋灰豬肝”的制作方法,一步一步地制作,甚至還燒了辣椒,加入眉山的泡椒,弄了點燒辣椒蘸水——這是我們當地的特色,因為常年生活在潮濕地方,所以格外喜好重麻重辣,祛濕暖身。
可吃著婆婆做的這道菜,我卻適應不了,總覺得少了一些味道。
跟在家婆身邊時,鍋灰豬肝我吃的不少,但是從來沒有親手做過。當時,我總覺得“烤肝”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不就是把抹好百草霜的豬肝,放在炭火里埋著,炭烤一小時就行了嗎?”因而我壓根兒就沒考慮過學習這道菜。沒想到,不學會這道菜,長大了嫁人離家,就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吃不上“家的味道”。
過了2年,等我和老公的工作基本穩定下來,與公婆也能融洽相處了,我才終于得空回娘家。提前一晚,我就把給家里人準備的東西收拾好,第二天天不亮就催促著老公急忙開車上路。乘坐了近3個小時的汽車,終于趕在中午前到達。即使身體很疲憊,但聞著不遠處空氣中飄來家里飯菜的陣陣香味,我內心格外興奮,久久不能平靜。
我大包小包從車上下來時,家婆早已佝僂著背,在門口張望著。她兩鬢都斑白了,兩只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古銅色的臉上已刻下歲月留下的皺紋,望見我們的車近了,她兩步并做一步,佝僂著身子,顫顫巍巍地朝我們走來。
雖然已經身形佝僂,可是一看到我們回來,菊瓣似的笑容從家婆滿是皺紋的臉上綻放。離我出嫁才過2年,我悲涼地發現她變得更老了,不由得眼眶濕潤,上前一步抱住家婆瘦小的身軀,哽咽地說:“家婆,讓您等久了,我回來啦!”
1
我出生在1997年,香港回歸那一年,在我上小學之前,一直是由家婆帶著的。那時候,在我的心里,家婆是比媽媽還要重要的存在。
當年媽媽剛生產完,重男輕女的奶奶嫌棄我是個女孩,在月子里對媽媽諸多為難,導致媽媽月子沒坐好,身體落下了病根,連帶著我也長了魚口和濕疹。眼瞅著我因為生病漸漸消瘦,媽媽央求奶奶從中公里拿出一些錢給我治病,奶奶以買了糧種和肥料沒錢而拒絕。無奈,媽媽只得厚著臉皮回娘家借錢,家婆二話沒說拿著錢,抱著我去治病,最終我的小命才被保下來了。
恰逢這時,奶奶大兒子因得病剛去世不久,或許是害怕自己年老得不到供養,遂在爸爸耳邊吹風,說什么“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強烈要求爸爸跟媽媽再要一個男孩子,愚孝的爸爸耐不住奶奶的一哭二鬧三上吊,就同意了。媽媽雖然氣憤爸爸的懦弱不作為,但是在“丈夫就是一層天”的傳統思想浸淫下,她還是妥協了。
當時正值計劃生育時期,抓超生特別嚴格,為了躲避搜查,爸爸向家婆提出將年僅8個月的我交給她照顧,他們就去工地躲起來,直到生產完再回來。因為心疼女兒,家婆沒與家公商量,單方面同意了,把我抱回了家??蓜偺みM家門,家婆就遭到了家公一家的反對——舅舅(注:家婆的親兒子,媽媽的親弟弟)當時還沒結婚,正在跟舅媽耍朋友;我才8個月,嗷嗷待哺,家里也沒有多余的閑錢買奶粉喂。家公很生氣,怒斥家婆不考慮家里的實際經濟情況,只顧自己當老好人。
面對眾多的非議,家婆以強硬的態度,堅決要照顧年幼的我。她說:“不管其他的,燕燕是我女兒生的,是我的親外孫,我要養!”就這樣,我在懵懵懂懂中,來到了家婆家。
長大后,舅舅一家對我小時候的事如數家珍。我剛來家婆家才8個月,面臨沒有母乳喂養,喝牛奶拉肚子的窘境,家婆拿出為數不多的積蓄,去給我買維維豆奶粉,加上一些熬得軟爛的米粥兌著喝。每當我餓的時候,我總會趴在家婆耳邊,說道:“家家,xu~家家,xu~”家婆就會知道我餓了,起床給我兌奶粉。吃飽后,我就會摸摸自己圓圓的小肚子,打個奶嗝,再趴在蓋滿毛衣的枕頭上,沉沉地睡去。
農忙時節,家婆還會用布條背帶把小小的我帶去山坡上,把我放進箢篼里,給我蓋好小被子,就下地干活了。家婆總念叨那時候的我很乖,很聽話,說了不亂動亂爬,我就會乖乖在箢篼里睡上一個下午,讓忙碌的她很省心。
2
從我記事起,家婆就炒得一手好菜,其中最令大家贊不絕口的就是她做的“鍋灰豬肝”。
每逢農歷單數的日子,鎮上會趕大集,小小的我總愛賴在家婆身上,和她一起早早在門口等三輪車,和村里的表叔表嬸們趕大集買豬肝。豬肝價格低廉,也容易烹飪,小小一塊豬肝在貧苦人家的家里,是解饞的好東西。
可要想豬肝吃著不腥,選豬肝也是有秘籍的。
家婆常念叨“眼見不一定為實。人一樣,食物也是如此?!弊詈玫呢i肝是粉肝和面肝,這種豬肝質均軟且嫩,手指稍用力,可插入切開處,熟后味鮮、柔嫩。不同的地方是前者色如雞肝,后者色赭紅。最不好的豬肝是病死豬肝,這種豬肝色紫紅,切開后有余血外溢,少數生有水泡,即使挖除無痕跡,但熟后無鮮味。
買回豬肝,家婆會先打一桶井水,倒入鹽和面粉,仔細地將其里里外外進行清洗,把血水洗凈,接著會把洗干凈的豬肝放在大鐵鍋鍋底,均勻地抹上一層百草霜(鍋灰)。在抹灰這里,家婆的烹飪步驟也比其他人家多了一些細節。在抹百草霜的時候,她會把檸檬樹的葉子緊貼豬肝,慢慢地給豬肝上色,“囡囡,你要記到,這樣啊,豬肝吃起來有種檸檬葉的香氣。”到了炭烤環節,家婆會燒一些炭火,把抹好百草霜的豬肝埋進老灶里面,蓋一層薄薄的草木灰,再用果樹的碳在老灶里面煨上一個小時左右,慢慢煨熟。
家婆家的老灶起的時間久遠,土泥巴已經在慢慢開裂了,露出了里面的一些稻草,臺面上一些黑乎乎的印記彰顯它曾經的輝煌,可即使是這樣,我依舊覺得只有它烤出來的豬肝和紅薯最好吃,最香甜。
直到鼻子邊傳來一陣陣帶著焦香的肉味,我就知道“熟了”!家婆從容地從老灶里把它拿出來,拿著菜刀一點點刮去豬肝身上的焦灰,緊接著切成一片片的薄片,放入盤中,再燒一些二荊條,佐以眉山泡椒,弄一碗燒辣椒蘸水,搭配豬肝,那味道,不擺了!
每到這時,家公總會拿著他的酒來到桌前,一邊嘬一口酒,一邊夾一片豬肝進入嘴里,邊嚼邊享受地說:“哎喲喲,這東西一頓不吃就想得慌!心慌慌!”說完還會朝家婆不停地眨眼睛,眉飛色舞,“老婆子你辛苦啦!”足可見其美味程度。我也笑瞇瞇夾起一塊兒,放進嘴里慢慢感受這一刻的美味。跟著家婆生活的日子里,我漸漸愛上了這種焦香中帶著些許苦味的豬肝。
在我們村兒,跟家婆來自同一個地方的表嬸們都會做鍋灰豬肝,但是大家相互品嘗,都一致認為家婆做得豬肝更香些,味道更濃厚。
每每有人上門詢問做菜秘訣,家婆總是笑呵呵地傾囊相授,從不遮遮掩掩,她常說:“人與人都是相互的,有香東西大家一起吃嘛!再說也不是啥好貴重的東西!”家婆總是這么樂觀,做菜如做人,家婆做菜的味道好,“秘方”或許就是她樂觀的心態吧!
圖:切好的鍋灰豬肝
3
家婆的鍋灰豬肝,是從她母親那里學的。
家婆嫁到家公家時,才十六歲。那時候,她的父親因為疾病撒手人寰,連帶著也欠下許多外債,眼瞅著家里還有兩個妹妹需要吃飯,家婆本打算出去打工還債。恰好,家公家托媒人上門提親,彩禮也給得足足的,家婆的母親覺得條件好,家婆本人也沒意見,就按照習俗合了雙方的生辰八字,再起香倒一盆水,放入兩粒黃豆,供在堂屋里,一夜過后,象征家婆和家公的兩粒黃豆對上了,自此,他們就成為了一家人。
在出嫁前,家婆母親擔心女兒嫁人想家,就教了她這道“鍋灰豬肝”,說想娘的時候就可以煮這道菜來吃,那時嫁人嫁得遠,交通又不方便,成為別人家的媳婦兒后,一輩子都可能和娘家人再見不了幾面,家婆自然是學得認真,想把娘家的味道印刻在舌尖上。
對于家婆來說,這道菜不僅僅是一道菜,更多的是母親對自己的愛。
只是,我上幼兒園那年開始,家婆一年到頭也做不了幾次鍋灰豬肝了。
因為家里位置不夠,家婆家的老灶起在院子里。也許是老灶活得太久了,土泥巴砌成的磚塊早已疲憊不堪,露出了稻草般脆弱柔軟的心,如果被雨長時間淋,就容易垮塌。我懂事之后,接過了保護老灶的重任。轉眼間到了夏天的尾巴,按照慣例,家婆家公要去山坡上扯花生,收拾干凈的花生將會被菜販收購,換得一筆不錯的錢財,而這也是家婆家一年中重要的收入來源。我貪玩,看電視入了迷,忘記了窗外正在淋雨的老灶,等我反應過來,家婆家公已經回家,老灶的灶梁連帶著灶門也已經被下了一天的雨淋出了一個大洞。
“誒,這樣正好不用補了,直接就壘個水泥新灶吧!禁用些!”家公放下籃子里的花生,用帕子撣去身上的雨水,不在意地說道,“正愁它占位置,曬谷子找不到地方曬嘞!燕燕啊,你做得好!”家婆沒有搭話,只是沉默地拉出雨布蓋住破碎的老灶。從此以后,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家婆才會掀開老灶的保護,再做一次鍋灰豬肝。
家婆對老灶的感情,比我想得還要深。家公家慢慢富裕起來后,家公一度嫌棄老灶占位置,不方便在院子里晾曬谷子,說把老灶拆了,重新起個灶??杉移艆s拒絕了,她說:“這灶啊,跟人一樣,活久了,相處久了,就有感情了,我舍不得這位老伙計?。 ?
據家婆說,這老灶養活了一家三代。“在鬧饑荒的年代,你太祖祖(注:四川方言里“祖祖”不分男女,外祖母、外祖父統一稱呼為“祖祖”,高一輩就加個“太”,有些地區是“高”)靠這個老灶燒炭,養活了一家人。后來熬過了那個時間,你祖祖又靠這口老灶整豆花豆腐,又養活了一家人?,F在,我接過這根接力棒,繼續用這口老灶,生火做飯,養活你們?!?
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每到臘月二十三或二十四的時候,家婆早早地起床,將灶臺里里外外打掃干凈,然后在老灶門口點上香燭,擺上水果和酒等祭品,還不忘在鍋中放上一盞清油燈,我問家婆為啥要點燈,家婆說這是為灶王爺上天照路,請他保佑我們來年能吃飽飯,一家平安。
4
家婆家住在一個斜坡下面,旁邊就是一條大馬路。我還跟著家婆住的時候,家婆最喜歡每天端著壘得滿滿的飯碗,悠閑地坐在門口的石凳上吃飯。每當村里的人下工回家,經過大門口時,家婆總是會搖著筷子,熱情地招呼那些舅舅表嬸們來家里吃飯。雖然家里條件不好,有時可能吃的是過油泡菜和稀飯,家婆卻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依舊很熱情。
當時,村里家家戶戶經濟情況都差不多,吃不到多好,也吃不到多差,即使面對家婆熱情的邀請,也很少有人會真的進門吃飯,大多數都是客套地應和,然后再擺擺手回自己家。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喪父喪母的大舅舅(注:家公的堂哥的兒子)一家。
大舅舅一家三口人,有項神奇的技能,總能精準踩到家婆家的飯點,準時出現在家門口。每次家婆看到他們,總是會拉著他們一家人的手,讓他們到屋里吃飯。剛開始他們會直接進來,可后面就在門口徘徊。
一個晚上,家婆像往常一樣,準備好晚飯,等待干活的家公下工。在我們等待的時候,發現躲在門口枇杷樹葉子后面的大舅舅一家,熱情的家婆小碎步上前,一把拉住大舅媽的手,直往家里帶。
可大舅媽的身體卻往后面拱,腳也往后面用力退,連帶著枇杷樹的葉子也被她拉扯下數片。這樣子一看,大舅媽肯定是被大舅舅罵了一頓,讓她少往家婆家蹭飯,畢竟家婆家也不富裕,吃飯的嘴也多。
絲毫不會掩飾壞情緒的我,沒好氣地朝他們做鬼臉,氣呼呼地說:“又來了,我的口糧又不夠了!煩死了!”隨即往堂屋跑去,準備護住自己的豬肝蒸蛋。
大舅媽的兒子不知道是不是智商有問題,每次看到我,總是會立即追過來,張著一嘴漏風的門牙,沖著我樂呵呵地傻笑,不停喊著“妹妹,妹妹......”這樣一來,大舅媽也被迫進了家婆屋。
家婆常說:“進了屋的都是客人?!眮矶紒砹耍匀皇且钥陲堅僮?。家婆端來一大盤豬肝和一碗燒椒蘸水,還把我的豬肝蒸蛋也舀了2勺給大舅媽的兒子,還囑咐他們:“多吃點,多吃點,吃飽點?!?/p>
當時,我在一旁氣得直跳腳,吊著嘴巴埋怨家婆偏心,“好的東西不留給舅舅家公,只曉得送給外人吃!”家婆不惱,反而笑瞇瞇地給我解釋:“一個人吃也是吃,幾個人吃也是吃,人啊,沒有必要那么斤斤計較,想開些!”
5
我還差一年上小學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就喜歡跟著村里表嬸家的哥哥們去探秘。
家婆的村子上,住著一個“怪人”。沒人知道她從哪里來,也沒人知道她從哪里去,只知道她住在村子入口的一個廢棄破舊的變電房里,昏暗潮濕的屋子里,蛇皮口袋零散地落在地上,塑料瓶堆滿了一個角落,幾塊磚頭架起一口黑乎乎的小鍋,這里就是她的“家”。
我們最愛干的一件事情就是跑到“怪人”的屋子里,把她的塑料瓶拿出來,藏在村里的各個角落,美其名曰“藏寶游戲”。而“怪人”總會拿著桿子,在雜草里一通亂找,找自己的塑料瓶子,看她著急的樣子,我們覺得好玩,總是會笑得前仰后翻。
一次放學,我又跟著哥哥們去探秘了,卻不想被剛干完農活的家婆發現了。她怒氣沖沖向我走來,有力地拉著我的胳膊,徑直往家的方向走。路上,她面帶怒色,一言不發,我心里怕得直打鼓。
好不容易到家了,她一把將我甩在地上,拿起旁邊的笤帚,往我身上打,我一邊哭喊著“我再也不干了,我再也不干了!”一邊抱著頭躲笤帚。家婆打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把拉過板凳,喝了幾口茶水,訓斥我說:“你個兔崽子!你在干啥子事!你這是造孽?。∑圬搫e個苦命的老婆婆干啥!你腦袋有包嗎?分不清好壞嗎?哎喲,我愧對你媽,我沒有把你教好......”
說著說著,家婆掩面哭了起來,我見不得家婆哭,急忙沖上前抱住家婆,“家家,對不起,我錯了!我以后再也不這樣做了!我會做個乖娃娃!你別哭了嘛!我真的錯了......”
也許是家婆的眼淚覺醒了我內心的良知,年幼的我第一次沒有當嗷卵犟(四川方言:固執倔強的人),直面了自己的錯誤,以至于在此后的歲月里,凡是我看到路邊乞討的老人,我總是會買一份飯,再給一些錢幫助他們。
后來,我發現家婆總是時不時地給這位老婆婆送煮好的米飯以及榨好的菜籽油,有時家里開葷,她還會特意舀一碗冒尖的肉給她送去。
我不理解,一個陌生的“怪人”有必要對她這么好嗎?家婆卻說:“人生來就是赤條條來,死了也是赤條條走,哪里有那么多彎彎繞繞,存一份善心,做一份善事,算是積德了?!?/p>
據村里的人說,老婆婆是被婆家趕出來的,她男人常年家暴,再加上她沒生出娃,家里的人也不愿意再養一個廢物費口糧,就把她趕了出來。至于為什么沒有回娘家,村里的一個表嬸說:“娘家嫌丟人唄!再說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沒法給家里帶來好處,為什么要免費養著你呢?”也許是無奈吧,老婆婆無處安家,四處游走,靠撿破爛謀生。這幾年才流落到我們村子里,在村口的廢棄破舊變壓房安了家。
一次,我跟著家婆去鎮上趕集,在村口偶遇了那位苦命的老婆婆,她看到家婆,非常開心,急忙招手讓她過去擺會兒龍門陣(四川方言:聊天的意思),“這就是你的外孫女吧!這模樣真俊吶!”她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準備摸我的頭。
我不想被她摸,頭一歪,錯過了她的手,“你的手臟兮兮的,別摸我!”家婆愣了一下,隨即笑嘻嘻地打趣:“小娃娃嘛,臭規矩多!別在意!”說著她就伸出手,緊緊地握住老婆婆還沒有收回的手,輕輕地拍了拍。
回到家,家婆很認真地跟我說,“這人心啊,都是肉長的。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不然要傷到別人的。”緊接著,她對我解釋為什么我不能有剛才的動作,還說老婆婆是個苦命人,我不能因為她的外貌和臟兮兮的穿著就覺得她是個壞人,也不要嫌棄每一個拼命活著的人。
可惜,家婆和老婆婆的這段姐妹情誼沒有維持多久,就散了。
沒過多久,有村民反應,破舊的變壓房存在安全隱患,廢棄的電力設備有極大的漏電危險,而且年久失修的變壓房也屬于危房,小孩子進去玩,容易垮塌,不安全。多番考量下,村支書便帶領一群村民,找到專業的電工,拆除了變壓房的一些老舊設施,連帶著變壓房這個危房也拆除了,老婆婆又被再一次驅趕了。
臨走前,老婆婆提著一口袋紅苕來找家婆告別,“老姐姐,變壓房拆了,我也沒有家了,我要走了。這一次我跟你見面之后,不曉得下一次見面是好久了。謝謝你這些年的照顧,妹妹我沒得啥子東西可以給你,這是我賣塑料瓶買的種子種的紅苕,沒有好多,送給你,就當答謝你的照顧了?!?/p>
家婆緊緊握住老婆婆的手,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老妹妹,別說這些!我們都一把年紀了,還不知道這把身子骨能撐多久嘞,也不知道你這次走了,我們姐妹倆下一次見面是好久了,人生苦短,你一定,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涕泗的淚水糊了一臉。
現在我都已經結婚了,家婆還常常提起她,她總念叨“如果變壓房不拆除,我那個妹子應該會繼續留在這里,說不定她也會在這里找到一個好歸宿,而不是.....”
說著,家婆望向遠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6
到了該上小學的年紀,我回到了爸爸家。從這時候起,我就和家婆分開了。
隨著家婆上了年紀,患有高血壓和心衰的她身體遠不如年輕時孔武有力,雖然還是能做些撒玉米粒,栽種小蔥這些簡單的活,但是長時間做飯拎勺就變得有些有心無力了。漸漸地,掌勺連同掌家的權力就落到了舅媽(注:家婆親兒子的媳婦)的身上。
但每次周末我去家婆家玩耍,她總是能夠親自下廚,給我端來一盤香噴噴的豬肝,我告訴她身體都不舒服,這種費力大喘氣的事情就別做了。可家婆卻一臉認真地說:“現在不做,以后就沒機會做了?!?/p>
我一時語塞,張大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
家婆心疼我,不僅僅是因為我是她親手帶大的,更是因為我是她最愛的女兒生的,她愛屋及烏罷了。媽媽并不是家婆第一個孩子。當初,她嫁到家公家三年都無所出,第四年托盡了關系,找到了一個老中醫調理,這才懷上第一個孩子,可好景不長,懷孕期間因為過度勞作,讓孩子在肚子里就已經死亡,臨到生產就生下一團模糊的血肉,而這也是困擾家婆很多午夜的噩夢。
當時,村里陸陸續續傳出一些閑話“孫芳肯定是上輩子做了惡,這輩子才報應沒孩子”“老高家要絕后咯”“下不出蛋的母雞要來干啥,燉來吃了撒”“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看她孫芳咋個跟老高家先人交代”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漸漸地,祖祖跟家婆婆媳之間就被這些閑言碎語離心了。
祖祖私下找到家公,要求家公跟家婆離了,再重新找一個好生養的,延綿高家的子嗣,讓老高家有后。但是家公憤然拒絕了,他說:“當初娶是你們喊得,現在離也是你們吼得扎勁,啷個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想法,芳芳是個好婆娘,好媳婦,她沒做過啥子對不起我們家的事情,即使是說她生不出娃娃,我也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她這個人!”
祖祖不愿放棄,多次勸誡家公,但家公依舊堅持自己的想法,不為所動,甚至對祖祖玩起了“冷暴力”。如此反復,祖祖見實在勸不動家公,就歇了這份心思,但對家婆也沒之前好了。
這場小風波過后,家婆對待生育就看得愈發輕了,用她自己話說:“有沒有都是一種緣,有又啷個,沒有又啷個,順其自然吧!”但這件事,對于家婆而言,卻遠遠沒有結束。
子嗣始終是祖祖心頭的一根刺,一個執念,為了給老高家留后,她花費重金從廟里請了一尊菩薩回家,日日祈禱,到處尋醫問藥,每天一大碗一大碗的中藥往家婆房里送。對此,家婆也不拒絕,順從她的每一個安排。
不知道是藥起作用,還是家婆心態的原因,沒多久,家婆就懷上了我媽媽。這次,她成了全家的寶貝,罵也罵不得,吼也吼不得,連下田干活都不讓她去做。甚至祖祖跟她之前的嫌隙也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煙消云散了,婆媳關系又和好如初了。
九個月后,我的媽媽順利出生,看著眼前“嗷嗷”大哭的女兒,家婆既沒有聽懂她“吱呀吱呀”的意思,也沒有看懂她粉拳亂舞的意思,只是滿眼淚水地看著她傻笑。
從那以后,村里關于家婆的閑言碎語消失了,贊美她善良樸實大方顧家的話慢慢傳播開來。
7
時光如梭,現在的我已嫁人成家,和家婆相聚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這次回娘家,在路上我都擬好了一大串想吃的食物清單,當然第一道永遠都會是家婆做的鍋灰豬肝。本以為家婆年事已高,我回娘家她不會做,可當我進入堂屋,看見桌上那份靜靜放在那里的豬肝,眼淚頓時像斷了線的珠子,直往下掉。
看到我哭,家婆佯裝生氣,“怎么,看見家婆我還活著不高興嗎?還有回娘家哭啥,不能哭,要笑!”
望著家婆那雙早已深陷,略微渾濁的雙眼,我用力地扯了一個笑容,家婆這才高興起來,“誒!對!喜來屋,喜來屋!”
說著,家婆伸出枯柴似的雙手,拉著我往桌邊走,她滿含愛意,顫顫巍巍拿起桌上的筷子,遞給我,“囡囡,快嘗嘗,家婆我的手藝下降沒得?”
我夾起一塊,放入嘴中,緩緩地嚼,苦澀的焦味頓時布滿整個口腔,豬肝也沒有以前的綿密濃厚,家婆始終還是老了,我在心里默默感嘆??晌疫€是轉過頭,笑著對家婆說,“好吃!和以前一樣呢!”
聽了我的話,家婆咧著嘴巴,笑著點了點頭。
這時,我的老公進來了,家婆從桌上拿起另一雙筷子,遞到他手中,“孫女婿,嘗嘗吧!看看我做的豬肝咋樣?”也許是鍋灰豬肝黑乎乎的顏色,老公面露難色,用身體輕輕推了推我,“家婆,我現在還不餓,還沒開飯,等會兒一起吃?!?/p>
此前,我一直很尊重老公的飲食習慣,我不會強求他吃不喜歡的食物,可家婆做的豬肝怎么會是難吃的呢?這是我夢里都在想念的味道呀!這就是我魂牽夢繞的“家的味道”!
“嘗一嘗吧!很好吃的!”我湊近他的耳邊,小聲地說,“家婆是好心希望你嘗一嘗,不要傷家婆的心?!?/p>
不知道老公是否明白了我的暗示,他夾起一片豬肝放進嘴里,邊嚼邊夸贊美味,家婆聽了這句話,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眼角像淌著蜜。
媽媽走了進來,調侃道:“這么好吃,叫你家婆手把手教你撒!免得你去遂寧又天天在電話里面鬧起想吃鍋灰豬肝!”
“那為什么高女士你不教我呀!是不是你不會呀!”我偏過頭,沖著媽媽狡黠一笑。
“哎喲,你這個小妮子!真拿你沒得辦法!”家婆輕輕點了點我的額頭,寵溺地說,“你媽結婚前都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能指望她教你嗎?要我說呀,還得是我這個老婆子來教哦!”
家婆一邊調侃著我,一邊拉著我往廚房走去。
“囡囡,你看好哈!豬肝我們要先加鹽和面粉,把它抓勻。”家婆用顫抖的雙手,一點一點地將面粉抓到豬肝上,“等過一會兒,你看到豬肝外面的面粉顏色慢慢變濃,就可以沖洗了,這個時候就沒有太濃的腥味了。”家婆拖著緩慢的腳步,把豬肝拿到井邊的桶里清洗,這一小段路,以前她健步如飛,不停地在廚房和水井邊跑,現在她步履蹣跚,每一步都走得沉重。不自覺,我的眼眶又濕潤了。
豬肝洗凈后,家婆又喊媽媽從屋檐后面的檸檬樹上扯了幾片葉子,走到后來新砌的水泥灶旁邊,緩緩蹲下,用檸檬樹葉一點一點把大鐵鍋上的灰抹上去,“現在我們把灰抹好了,就要放到灶里埋進去了?!奔移欧鲋没疸Q將豬肝放進去,接著蓋上一層薄薄的草木灰,就用炭火蓋住了豬肝,“接下來,就要用鼻子來等?!?/p>
小時候,我看家婆做了無數次鍋灰豬肝,閉著眼睛都清楚每一個細節,可這次不知是怎么回事,家婆的背影與以前勞動的背影交織重疊,這一秒,我深刻地認識到:家婆,真的老了。而我的童年,也跟天邊的云一起,被風吹走了。
“囡囡,你聞到香味沒有?”家婆在旁邊問。
“有,但不是那種焦香味,應該還沒有熟。”我剝了一瓣沃柑,遞了一牙給家婆,“家婆,今年家里的沃柑還是這么甜吼,你嘗一嘗?!?/p>
家婆擺了擺手,張大沒有幾顆牙齒的嘴巴,笑著說,“人老了,牙齒都掉光了,咬不動咯!囡囡,你喜歡吃,多吃!”
照小時候蠻橫的性格,我肯定二話不說抓起沃柑果肉就往家婆嘴里送,可這次,我只是平和地笑著,調侃家婆,“吃不了香東西咯,那我就只好多吃點咯!”
家婆沒有在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盯著我笑。
尾聲
相聚的時光格外短暫,沒過多久,我就回了遂寧。在家里,我第一次自己嘗試做鍋灰豬肝,老公皺著眉頭,鼓足勇氣又嘗了一次,可這次他覺得意外的好吃,“口感很綿密,跟爆炒豬肝的嫩又不一樣?!?/p>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此刻夜已深,望著不遠處的萬家燈火 ,我又仿佛看到了佝僂著身子的家婆,在灶臺前忙碌的身影?;蛟S在有些人看來鍋灰豬肝的制作方式不衛生,因為它的外表而拒絕這道食物,嫌棄和排斥。可我卻覺得家婆就像這焦黑的鍋灰豬肝,外表淳厚樸實,內里卻柔軟細膩,在我缺愛的幼年,是她用一顆細膩的心溫暖著我,綿密的愛濃厚而又悠長,伴著我長大,在炭火與豬肝的碰撞中,我們將愛傳遞著。
本文頭圖選自電影《燦爛的她》,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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