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3年1月份開始,我一直感到腹脹,食欲下降得厲害,吃不下什么東西,一開始我去家附近的一家私立醫(yī)院看中醫(yī)調理,因為那里可以醫(yī)保報銷,又不用排隊,看病的大廳寬敞,人又少,工作人員服務態(tài)度也比公立醫(yī)院好。
期間我還去外地出差工作,雖然難受,但也只是覺著吃不下飯,同時肚子脹得很大,因為我平時便是微胖的身材,那時也只是覺得又長胖了,而且只長了肚子。一直到3月中旬,我又去了同一家私立醫(yī)院,看了西醫(yī)。
收到疑似卵巢腫瘤的診斷結果那一天,是2023年3月16日,我39歲,未婚也未育。
在此之前,我以為癌癥一類的疾病和自己毫無關聯(lián),因此對醫(yī)院、醫(yī)保、醫(yī)生等和醫(yī)療一切相關的問題毫不上心;確診之后,我不得不成為與這個龐大的系統(tǒng)發(fā)生千絲萬縷關系的一個普通病人。
2
收到診斷結果的那個晚上,我躺在床上,拿著手機翻來覆去,不知道該聯(lián)系誰,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我這個年紀的單身女子,在父母面前總有些要強,我不太敢跟父母直接去說我的情況。何況現(xiàn)在只是疑似,我心里總是有點隱隱的希望。但這么大的事情,不和任何人商量,我又沒有那種底氣,畢竟從沒經歷過這種事,沒有任何的經驗,既沒吃過豬肉,也沒看過豬跑,下一步該怎么做,我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考慮了半天,我通過微信把這個情況告訴了三個人:一個是我公司和我關系不錯的領導,一個是我親近的朋友,最后一個是滿腦子理性的表弟。
領導聽了也很為我擔心,告訴我先不要慌,先去好好看病,不要擔心工作。
朋友因為這些年身體健康一直抱恙,對于看病十分有經驗,對上海諸家醫(yī)院的擅長方向如數家珍:他先是告訴我上海最好的腫瘤醫(yī)院是中山醫(yī)院,又告訴我,像我這樣的情況,應該多找兩家三甲醫(yī)院來確診,因為他遇見過一家醫(yī)院說有問題,到另外一家醫(yī)院檢查就完全沒有問題的情況。所以他建議我,先不要慌,當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先去確認是或者不是。我虛心點頭稱是,深深地被安慰到。
最后是我的表弟,一個滿腦子理性和互聯(lián)網大廠思維的理工男,那時候他正在清華讀研究生,他說他專門學過一門課,叫作癌癥管理還是什么的,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他給我發(fā)了相關的科普視頻,接著說了一堆一點也沒有安慰到我的大實話,最后他用他理智的大腦思考后告訴我以下理論:重大疾病,尤其是惡性腫瘤的確診,需要兩家背對背的三甲醫(yī)院分別診斷,這才算是精準的。他的這一消息和我朋友的實踐經驗相符,下一步怎么做總算是有了些眉目。
隔周的星期三,我掛了上海中山醫(yī)院婦科腫瘤科醫(yī)生的號。醫(yī)生見到我的情況十分重視,馬上建議我去看向禮兵主任的專家門診。
接診的向醫(yī)生很嚴肅地先批評了我一頓,好像老師在教育小學生,問我為什么沒有早點來看病?自己的身材變化感受不到嗎?我只能像對著領導那樣,試圖辯解是因為我本來就胖,本來就肚子偏大。
為了進一步確定病情,向主任讓我馬上去做心電圖,做PET-CT等檢查,旁邊坐著的主任助理小醫(yī)生們,在鍵盤上一陣噼里啪啦,輸入病情,開好檢查的單據,囑咐我通知直系家屬,下一次帶著檢查結果,再來看門診。
我拿著單據,走到繳費窗口,才看到上面寫的自費7000多元,其中PET-CT一項花費就要7000多元,而這是輔助腫瘤確診的重要手段,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難以承受的生命之“貴重”。這一刻起,我開始理解重大疾病患者們的實際痛點:診斷或者治療階段要用到一種手段或一個藥品,醫(yī)生告訴你必須用它,你卻發(fā)現(xiàn)它入不了醫(yī)保,但只要還想治療,還想要命,不管自費多少錢,你都別無選擇。
在心電圖室的門口,我用盡了平生的冷靜,打電話給媽媽,讓她先別著急,同時趕緊收拾東西來我這里,因為我可能長了個腫瘤。
3
我一直認為,我媽是我們全家最可靠的人,冷靜理智有勇氣講事理,從小到大,她都能搞定所有我搞不定,以及我爸搞不定的事。
她是我們家解決問題的最后一站。我爸廠里有集資房,家里錢不夠,出去找關系借錢的人是我媽;90年代轟轟烈烈職工下崗,一群老員工想要和百貨大樓談個好條件,組織領導的還是我媽,就連小時候因為家里離學校遠,我又不想住校,她都能找到兩個孩子也在這所學校上學的阿姨,三家合租了一套學校旁邊的房子。
所以,我生病了第一時間還是選擇叫她來陪我,不想告訴我爸,更不想讓更多人知道,來同情或者可憐我。
我媽乘高鐵從太原趕到了上海,朋友幫我去接她,我們又去了中山醫(yī)院,掛了周一上午向主任的門診。
中山醫(yī)院門診12樓一邊是婦產科,一邊是專門的婦科腫瘤科室。如果不是自己來看病排隊,想象不到這里人多的盛況,以至于第一次看見這個場景的時候我想:原來我不是少數派。
盡管我們已經提早預約,盡早出門,但實際輪到我們的時候,時間已近中午。向主任不是第一次見我,他先看了PET-CT(我實際收到的是一本A4大小的,像是精品企業(yè)簡介一樣的,印刷精良的彩色圖冊),然后確認這一回我?guī)Я俗约旱闹毕涤H屬,確認我沒有生過孩子,最后說:“你這個情況,得盡快手術,回家等著住院吧。”
我們還想追問關于腫瘤的一些具體信息,但是這個問題是注定沒有答案的。因為各種影像檢測,只能證明你長了東西,需要做手術切掉,至于它們具體是什么,惡性還是良性,需要切掉之后做病理報告才知道。
整個看診的過程,平淡至極,但畢竟是一件關乎我生死的大事,松弛過日子的我,不得不成為冷靜的決策者,認真聽取醫(yī)生的建議。他說住院,我們就準備回去等著住院。
我下的每一個決策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兩家三甲醫(yī)院背靠背來印證結果這件事,我從未忘記,但中山醫(yī)院治療腫瘤上海第一的名頭,以及我飆升的腫瘤標記物檢測數據都在告訴我們,已經不需要第二家醫(yī)院驗證。我挺著大肚子(這時候我的肚子已經大得像個孕婦一樣),行動日益艱難,并且各種疼痛越來越多,也讓我們沒有時間再去糾結,去找哪一家可以比肩中山的三甲醫(yī)院印證。
為腫瘤定性,是手術后的事。此時,在我媽的陪伴下,我在一片兵荒馬亂中,接受了“我此刻成為一個腫瘤患者”的命運。當然,這個時候我們,除了聽從醫(yī)生的建議去做手術,其他的事情都沒有力氣去想,甚至沒有想過做完之后會怎么樣。
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媽在看似冷靜的兩天后,再也繃不住了。她當然沒有大哭和大鬧,但她沒辦法忍受任何等待。我的主治醫(yī)生說一個星期后去住院。媽媽希望我立即就住進去。但醫(yī)生很遺憾地告訴我們,沒有病床必須等。
于是,等待的過程最后演變成了我天天安慰我媽,不斷地告訴她:“耐心點,醫(yī)生說要一周左右呢。”但她看不得我受一點點苦楚,正好趕上那幾天,我肚子里時不時疼一下,肚子大到行動不便,像是個孕婦,便想著能早一點住進去也好。因為實在不想興師動眾,讓所有在上海的朋友,都知道我現(xiàn)在是個病人,我只能再次聯(lián)系阿巖,也就是和我講上海醫(yī)院情況的那個朋友,據說他手上有些黃牛的門路。
門路是找來了,可是黃牛拒絕我們的請求。秉承了上海人的效率,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即使他出面幫助我們,也不可能比現(xiàn)在醫(yī)生給的時間更早。既然他沒有辦法給我們更好的結果,那這樣的單子他是不接的。
我只能每天繼續(xù)安慰我媽,給他分析當時醫(yī)師說了什么,黃牛說了什么,我朋友說了什么,所以我一定可以住進去的……
皇天不負有心人。又到了周三向主任的坐診日,我媽等不及了,三催四請,終于說動我去再找醫(yī)生看看。“看什么呢?”我心里說,“能住肯定讓我住進去了,不能住的,去了也住不進去。”
我倆站在人潮洶涌的早高峰地鐵上,我在擁擠的人流里側身保護著自己的肚子,不經意間,看到手機收到一條短信通知,通知上寫著讓我在當天下午1點以后去住院部1號樓辦理住院手續(xù)。
4
住進醫(yī)院的當天,我就發(fā)燒了,并且來勢洶洶。一系列住院例行檢查之后,醫(yī)生決定給我先消炎。我的手術本來排在第二天,但醫(yī)生也沒有能力保證,我第二天早上一定會退燒。在發(fā)燒有炎癥的狀態(tài)里,是沒辦法做手術的。
很久之后,在跟我媽媽的聊天里,我才知道,原來那天我體內的腫瘤破了一個口子(后來的病理報告上顯示是一個囊實性的腫瘤),同時,我的闌尾發(fā)炎了。幸虧一大早,我媽便催我出門,雖然不出門,我也會收到住院通知的短信,但再晚的話,我可能會因為疼痛而無力行走。當然這是我們事后的分析,在事情發(fā)生的那一天,誰也沒有提前預測的能力。某種意義上說,我一直相信,在我的整個歷程里,幸運之神始終在眷顧著我,盡管我似乎已經倒霉地成為腫瘤大軍中的一員。
住院的第一個半天,我?guī)缀醵荚诨杷jP于手術的一切事宜我都不知道,直到夜幕降臨,我的病床前來了一位麻醉科的醫(yī)生。
那天我的主治醫(yī)生和我媽媽應該進行過十分嚴肅的對話,嚴肅到可能涉及我的生死。我這個當事人在那個時候是沒有權利,也不應該知道的,萬一我膽子小,把自己嚇死,那問題的糟糕程度將是手術失敗的十倍。但單獨陪著我的媽媽,她的壓力顯然放大到了頂點。聽說麻醉科醫(yī)生會來做告知,她十分焦慮不安,她問我:“是不是應該準備紅包,紅包里面應該放多少錢?”
剛迷糊醒的我一頭霧水。我哪知道這些?久在大上海生活,習慣了規(guī)則下的井井有條,這種潛規(guī)則的事情,我壓根沒經歷過!
“不用吧……”我回答得一點底氣都沒有。
好在留給我倆糾結的時間十分有限,穿潮流衛(wèi)衣的帥哥麻醉醫(yī)生出現(xiàn)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產生這種奇怪的印象,大概是那天確實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吧。我似乎記著他確實穿了醫(yī)生的服飾,但又莫名其妙地在印象里給他加上了“穿著潮流衛(wèi)衣的年輕帥哥”的標簽。)他快速講了一遍注意事項,安慰我,讓我放心,絕對在手術臺上,從頭到尾毫無知覺。之后似乎是讓我們去簽署了一份什么文件,然后就快速離開了。這個經過和我媽講述給我的一些聽來的經歷完全不符,比方說麻醉醫(yī)生會在這個時間磨嘰著不走,喋喋不休,等著病人塞紅包之類的。我分析,上海的醫(yī)生太忙了,實在沒有空和我們來搞這個那個;或者人家收入本身也不差,在這些灰色方面搞一點小收入,實在是得不償失。無論怎樣,這天晚上我們都安了心,遵醫(yī)囑吃瀉藥,做了排空。
可是,第二天早上,我的燒沒有完全退。這時候的記憶有點混亂和模糊,或許是前一天的晚上,或許是這一天的一大清早,向主任喚著我的名字,無奈地對著我說:“你怎么發(fā)燒了呀……”我頗為不服,心說,又不是我想燒的。但我的主觀意志在客觀事實面前毫無作用,手術被迫推遲。這天是星期四,不知道是管病床的還是哪一位醫(yī)生問向主任:“那排下周二?”我模糊的記憶里,他那句回答一直清晰:“周六吧。我加個班。”我不知道那天是不是有一點感動,但確實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不小心窺見了一點點一線城市三甲醫(yī)院主任醫(yī)師的日常。
我有了兩天時間都躺在床上。輸液的留置針插在手臂上,液體一袋接著一袋,掛在床的上方。
空閑下來之后,我終于有時間去想一想,關于這次手術以及手術的后果,也有時間把心里的話說給我媽。我當然沒說手術失敗的話怎么樣,我只是跟她分析:最好最好的結果,手術之后我還能生孩子,那病好以后,我就趕緊去生一個。至于結婚,能找到合適的就結,找不到就不結。我始終堅定地認為,不論什么年紀,結婚是應該有感情基礎的,這一點我無法妥協(xié)。我不反對結婚,我會積極地去尋找另一半,但我無法保證一定找得到。萬一找不到的話,科技時代,沒有男人也不是不能要孩子嘛。萬一實在不能生了,我想要孩子,就去收養(yǎng)一個。我以為在這個環(huán)節(jié)我媽會難過,或者努力地不表達出難過。但沒想到這一天,她十分的平靜。
反倒是我躺在床上,總忍不住哀嘆下,我的原裝body時代就要結束了。很多的胡思亂想風馳電掣地在大腦中沖過來闖過去。得知確診腫瘤以來,我身體里繃著的某種力量,此刻放松了,藏在角落里的憂慮、恐懼、傷心似乎一下子跳了出來,但在這些情緒長大之前,身為女兒的責任,身為成年人的自尊,以及一些生命里更宏大的東西就已經裹挾了我。我也不知道它從哪里來的,我習慣在生活里溫柔說話、和氣待人,我總是在做事時小心謹慎,反復糾結,但在我如今退無可退的這個境地里,這股豪邁突然生了出來,它開始大殺四方,在我每一次心情低落,被各種負面詞匯包圍的時候,它就出現(xiàn)殺死這些所有的負面,在我的心里劈出一條金光的大道來,這條大道直通無限美好的未來。
手術前一天,我躺在病床上打滾兒,想著手術過后我要去吃什么,玩什么,做什么,我計劃著去談戀愛,計劃著去看世界,計劃著那些所有未完成的計劃,而眼前所有的艱難,我相信,很快就會過去。
5
2023年4月1日,愚人節(jié),我經歷了一臺腫瘤切除手術。更加不幸的是醫(yī)生給我的最終的病理診斷報告上寫的是:卵巢惡性腫瘤。
周六早上,當我用瀉藥清干凈腸道,經歷了禁水禁食,反穿著病號服躺在推拉病床上,蓋著象征手術室的墨綠色棉被子,被工作人員推過連廊推進電梯的時候,我既緊張又鎮(zhèn)定。
我篤定,手術會成功;又慌亂,要來的一切都未知。
手術室不是一個室,是一整層。內里空間高大開闊,無影燈在頂上給整個空間營造出一種帶點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科技感。醫(yī)生讓我向左側過頭去,在我右側的脖子上扎入了深靜脈的滯留針,同時左手臂上也被扎了一針,不知道什么針。當我正想探究的時候,我失去了意識。原來一個人失去意識被迷暈,真的就只在一瞬間。
如帥哥麻醉醫(yī)生所保證的那樣,整個手術期間,我沒有任何感覺。恢復意識的時候我已經躺在傳說中的ICU。
當然住ICU并不是手術的標配,但我的手術是從胃前正中向下一直到三角區(qū)的中間劃開了一條豎線,所以除了表面?zhèn)诟螅惨馕吨嗟娘L險。我媽為此還簽了病危通知書——當然也是手術的慣例。就在手術前一天,她跟我說通知你爸吧,讓他來看看你。我當時只覺得麻煩。因為我爸向來寵愛女兒,而一個長大了的女兒,是不喜歡像小時候那么膩歪的。我當時還是給我爸買了票。
在這個手術之后好久,我在一堆繁雜的出院資料里看到那張“病危通知書”。
我的意識清醒不久,我媽就進來看我,她給我雇了一個照顧的阿姨,幫我清潔翻身。那時我的腦子還沒有完全清醒,只是看見親媽萬分喜悅。
她走后我開始覺得煎熬起來。我不敢動,一方面是真的疼,雖然旁邊掛著的點滴里,有專門的止痛劑,但還是能感覺到痛。二是我真的不敢動,我很害怕我的傷口又一次地裂開,雖然醫(yī)生跟我保證,當代的醫(yī)療技術沒有這么脆弱,但原諒我吧,影視劇看多了。
ICU也不是一個室,據說這也是完整的一層。我看不見外面,因為四周有隔斷,但能聽到,除了我們這個空間之外,各處時有忙碌的聲音。我這個空間里有兩個位置,我在右側,左側似乎是個男人,可能上了一些年紀。但某種ICU的氛圍掌控著我們,我倆既不聊天也不說話。我抬頭看著房頂上的長方形頂燈,白色的燈光透過藍天白云的圖案打下來,并不晃眼,藍天白云的圖畫還時不時動一下,很是充滿人性。這個形狀真像個手機屏幕啊。
這個打發(fā)無聊的藍天白云燈,晚上不知道幾點被關掉了。經歷了一上午的手術,我已經睡了大半天,從下午睜眼到晚上又睡睡醒醒,天黑了,關燈了,我卻徹底清醒了。圍繞著病床的各種不認識的監(jiān)測儀器發(fā)出嘀嘀嘀的響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越發(fā)的鬧心。
我隔壁的“鄰居”十分安靜,而安靜了許久的我,已經無法再保持安靜了,一股莫名的焦灼感裹挾著我。我喊:“護士!護士!”值班護士從遠方趕來。顯然我不是她的重點關注對象,但也萬幸,我不是一個需要重點關注的對象。我聽得到,就在隔壁,醫(yī)生護士亂糟糟跑進跑出的聲音,所以我萬分感激這一刻。我真的把護士叫來的時候,我其實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可我不能跟護士說:“沒事,我就是想說話”,我只能說:“疼!”護士就為我處理一下。
我并非完全說謊,傷口的疼也是真的,絲絲縷縷,一刻不停,像個磨人的小妖精。好在它不是那么讓人撕心裂肺,讓你非得喊叫出來哭出來,讓我這被妖精折磨得一動不能動的“圣僧”保留了一點體面。但這不能哭得疼,更讓我覺得委屈。
我僵挺著,和疼痛糾纏著,一雙眼睛從左轉到右,從屋頂轉到旁側,只覺得這一夜如此漫長。沒有手機,沒人聊天,我一次一次地把左腿彎曲右腿伸直,又把右腿彎曲左腿伸直,在兩腿之間形成了完美互動的內循環(huán)。
第二天中午,阿姨吃午飯的時候(我不知道具體的時間,只能根據工作人員的行動來判斷),解救我的人終于來了。醫(yī)生檢查過我的一切表征良好,準備將我釋放回普通病房。我的身體冷靜地躺著,但我的內心已經歡呼雀躍。我爸卻給了我當頭一擊,他來得早了點,我還沒有被釋放,護士跟他說可以先去吃飯,他就真的去吃飯了。所以ICU里工作人員準備就緒的時候,出門去找不見家屬,等這個家屬回來的時候,ICU里正在為其他事件忙碌。我焦慮死了,我做手術前也沒有這么焦慮。
這種焦慮煎熬了我可能有一個小時,或者更久。當我被一群男性護理人員,用床單從床上抬起,放到移動床上時,我嚇得大叫,其實又沒發(fā)出什么聲音。但我以為我大叫了,我整個被焦慮恐懼緊張等一系列情緒抓牢的身體,一動不敢動的抽緊了,于是在小聲地“啊”了一聲之后,我又小聲喊“疼”。值班的護士趕緊過來給我解釋:“輕點輕點,她怕疼。”
經過一系列傳遞,我回到了我的病床之上,整層樓的護士也都知道了“我怕疼”這件事。
6
從ICU搬回普通病房的第二天,我開始下地走路。
這一刻不體面到了極點。我媽幫我拎著輸液袋,我一手拎著尿袋,雙腿向外叉著走路,同時還要雙手扶著左右兩側的兩個引血的小球。它們插在我下腹部的兩側,為的是將腹腔內多余的淤血導出。我覺得走每一步都在疼,不知道是插了管子的地方還是傷口,全身上下疼痛的地方太多了。
但任何的嬌氣這個時候都是無用的。從所住的四人間走出來,就會看見一走廊都是在走路排氣的術后病人。這中間有年輕的頭發(fā)茂密黝黑的少女,也有顫顫巍巍要扶著支架才能挪動的老太太。我混在其中,不老不小,實在不夠起眼。我疼得走一步就哼哼一聲,但這哼哼聲,在其他人偶爾發(fā)出的“哎喲”里和老人家扶著支架的“咔塔咔塔”聲里,也被淹沒了。
但是太疼了!還是太疼了!各種言情小說里,沒事干就插自己兩刀的男女主,到底是怎么忍受的?
我忍不了,三番兩次求醫(yī)生幫我拔管。
醫(yī)生先幫我拔了尿管,走路終于不需要叉著腿了。可以坐在馬桶上上廁所,成了我39歲人生重大的成就和突破!
但是引淤血的小球依然在身體內部摩擦著疼痛,一步一摩擦,就一步一痛,可該走還是要走。人到痛極的時候,是既不想哭,也不想喊的。我疼得腦子一片空白,日常腦子里亂哄哄的自我吐槽都被消音了,只知道腿不能停下,要繼續(xù)走,今天的任務還沒完成。后來,有一天,同病房的一個年輕姑娘,因為拔了尿管無法正常排尿,疼得大聲哭叫。我心里既羨慕人家能哭出來,又小心眼兒地鄙夷,真的疼哪還有這么大力氣喊!
好不容易,我又找機會,請醫(yī)生幫我拿掉這兩個磨人的小球。此時的醫(yī)生不是我的主治醫(yī)生,而是病房里的管床大夫。她大約心腸軟,在我磨了兩次之后,檢查我沒有其他的問題,就滿足了我的愿望。我終于成了可以無負擔行走的一個人。
醫(yī)生讓我每天在走廊里走30圈,這對我非常困難。盡管疼痛部位減少了,但傷口的疼痛是免不了的。更讓人無力的是當氣血大失,即使是在這50米長度的走廊里走幾圈,也會一身虛汗,渾身癱軟,每走一步雙腿都重逾千斤。我只能在走廊里走走挪挪,挪挪走走,又走回病房躺下休息,休息夠了,繼續(xù)自己舉著輸液袋,加入走廊上哼哼呀呀的緩慢行走大軍。
整個白天,病房門口這條走廊都被行走的術后患者占滿,到了晚上,沿著病房的一側就擺滿了狹窄的陪護床。
大概因為我們這個科室,是婦科腫瘤的科室。陪護的家屬們,像達成了某種共識一般,女性擠在了病床間隙的空地上,男性躺在了走廊里。我的父母已經六十五歲往上了,他們也在其中。
醫(yī)院的護工們,除了正常工作,都有自己的副業(yè),其中之一就是出租陪護床。陪護床是一張可以折疊的帆布躺椅,因為病房內擁擠,空間有限,長椅的寬也只有六七十厘米左右。阿姨出租一張陪護床,一晚二十五元,雖然不算多,卻是妥妥的睡后收入。陪護的家屬們,晚上不能離開,醫(yī)生又不允許他們擠在病床上,怕驚擾剛做完手術的病人。到了晚上,家屬們就紛紛租陪護床來睡。那張床不舒適,卻讓他們離自己要守護的親人,如此之近。
他們可能也不在乎是否能睡個好覺,只期盼著,身邊的親人,快快康復。
| 圖·轉入普通病房之后
朋友來探望我的時候,是個碩大的驚喜時刻。
我不能笑,胸腔一震動,腹腔上的傷口就跟著痛。我忍不住笑,數天的沉郁,在見到伙伴的時候一掃而空。
他們帶了鮮花,給我點亮生活,有人帶了一只kitty貓玩偶,代替我家的喵,還有人帶了許多昂貴的水果,讓我忍不住地發(fā)出嘲笑——這也成了事后許久,我笑話他們的談資:
手術后病人根本沒辦法吃水果!因為手術后,腸子沒有排氣之前,不能吃東西!
婦科手術的病人更不能吃水果!就算正常飲食了,中醫(yī)也要囑咐,忌生冷!
我們在病房里大笑。
我們當然是沒什么探病常識的年輕人,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慶幸在此之前,我們沒有機會經歷這樣的事件。
但這次過后,我們有了這樣的經歷,而我成了提供經歷的主角,我不知道這場手術是不是我治療的終結,在那一刻,我想,顯然的那不是我年輕的終結!我還想年輕地度過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和八十歲,甚至直到一百五十歲!
如果哪一天我忘記了,我是年輕的,與年齡無關,與生病與否無關,那請來提醒我,想一想,那一天,我們在病房里不合時宜的、失禮的、有點吵鬧的大笑聲。
7
沒想到,我剛覺得走路順了兩步,就要出院了。在上海的三甲醫(yī)院里,四天才是住院的標配,第一天下午入院做好相應檢查和說明,第二天手術(大手術在前,小手術在后),第三天病房觀察,沒有其他問題,第四天就可以出院了。
像我這樣屬于病情嚴重的才能得到寬限,多住上幾天,不然不會讓我浪費醫(yī)療資源。
纏著厚厚的繃帶護腰,換回自己的衣服,我小心翼翼地下樓。外面陽光明媚,這一刻我仿佛重獲新生。
我叫了一輛好一點的車子回家,祈求路上舒適平穩(wěn),不會顛簸得我過于疼痛。
回家之后,朋友們來給我做去穢氣的儀式,炒了一大桌子菜,慶祝我初次對抗病魔的勝利。這天晚上我亢奮又精神,甚至半夜都睡不著覺。第二天,我就完全萎靡了下來。住院的時候,每天兩瓶人血清白蛋白,通過輸液補充進體內;一出院,這種補充就消失了。我像是忽然沒有了營養(yǎng)液的鮮切花,上一刻還在怒放,下一刻就整個蔫兒的下來。這一刻我意識到,漫長的康復旅程我才剛剛走完了第一步。
我上網找遍了各種關于術后修復的帖子,按圖索驥,去買了許多營養(yǎng)品回來。過去我從來不相信營養(yǎng)品,即使有好朋友很認真地向我推薦過。而這一次的實踐讓我知道,至少在我這個鮮切花的狀態(tài)里,它們是非常有用的。
我媽天天煮五紅湯給我喝,找各種高蛋白的食物給我吃,小心翼翼地喂養(yǎng)著我。
一番折騰,一兩個星期之后,我的狀態(tài)慢慢安穩(wěn)了下來。
我爸終于能放心回家,家里他也有爸爸媽媽需要照料,我媽留下來照顧我,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一切已經結束,恢復也就幾個月的事情。
8
西醫(yī)能夠提供的是在傷口愈合之后,在一系列檢查的數據提示下,告訴我,現(xiàn)在指標正常。
但我的身體沒有完全爽利。很長的時間,我都覺得我像是一個走風漏氣的物件,傷口仿佛愈合了,又仿佛漏水漏風。八月份的時候去貴州,一興奮下了水,下午回賓館,用三伏貼貼滿了整個傷口,幾個小時后,三伏貼上全是水。
出院之后的日子,中醫(yī)、中藥、營養(yǎng)品,都成了我的日常。
三個月一次復查,前幾次還正常,過年前后指標開始波動,2024年的四、五月,我復發(fā)了。
而這次,我的主治醫(yī)師認為我不適合手術,建議我去化療。腹水嚴重,西醫(yī)又沒什么好的辦法,我只能求助于中醫(yī)。幾個月的時間,去住院出院,去北京上海,看西醫(yī)中醫(yī),吃中藥西藥,還有各種營養(yǎng)品,還必須艾灸,必須出門走路——我生活的必需品一下多了起來,而其中我最需要的健康卻總是離我忽遠忽近。
我有時候信心爆棚,覺得自己能克制一切妖魔鬼怪。有時候灰心喪氣,在最安靜的夜晚,偷偷想一想,我是不是有一筆,受益人為父母的保險。
第一次手術,醫(yī)生為我保留一側的卵巢,但隨著復發(fā)和化療,我的生育機會已經渺茫。在真真切切地得知自己可能再無所謂生育機會的那個瞬間是痛苦難過的,對于一個想要有自己孩子的女性來說,沒找到合適的人來生、我不想生和我不能生,是三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但所有的情緒游戲,在發(fā)現(xiàn)積蓄告急這個現(xiàn)實之后,迅速崩盤了。我憎恨此刻的窘境,又感謝此刻的窘境,止住了我所有的胡思亂想,將生命的正常節(jié)奏,重新推回到我的跟前:我還有準備做的項目,我還有想寫的文字,我還有許多需要花錢才能實現(xiàn)的夢想。我不知道是不是生命的截止日期就要臨近,在現(xiàn)實和夢想的共同壓力下,我著手去做每一步的推進。
生病的我成了個吞金獸,但成年人總得想辦法自己養(yǎng)自己。我很快便回到工作崗位上,在每一次工作的談判和會議中,振奮起來;我開始寫作,在每一次文字的書寫中,安定下來。然后,我終于可以直面我的處境:我患了腫瘤,這是個有死亡概率的病,它復發(fā)了。但我今年只有41歲,我年輕有力氣,最重要的,我很想活著。人間有那么多的精彩,我還沒有嘗過;世界有那么多的國家,我還沒有走遍。我顧不上去想,未來是不是艱難,這場仗要打多長的時間。我只覺得在寒冷的冬天里,我的心里燃了一把火。
我開始學著做自己健康的主帥,收集信息,綜合反饋。一只耳朵聽見“去化療保命”,一只耳朵聽著“化療會死”,綜合那些查過的各種資料:西醫(yī)、中醫(yī)、營養(yǎng)學,我甚至去考了個營養(yǎng)師證和健康管理師的證。我對著檢查數據,一條一條的復盤:最近生活中是不是糖吃多了,運動少了,是不是艾灸的時間還不夠?一旦真切地冷靜下來,理智上線,條理分析這一路走來的經歷,我就會清晰深刻地明白:在這條康復的道路上,每一個選擇都要自己下,這無數選擇的最后,決定生死。我從沒有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我是自己命運的主宰者和決策者,無從逃避,只能迎難而上。我找出毛選給自己鼓勁兒,我想我已經準備好了,來打這場持久戰(zhàn)。
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的情緒一時低落一時高漲,我盡量把經歷壓縮式的來講述,盡管已經與腫瘤交手了兩年,但還是不免帶入了當時的情景與心情。誠實地說,生病為我?guī)砹司薮蟮慕】狄约敖洕呢摀矊⑽覀冋麄€家庭的生活節(jié)奏打亂。但兵荒馬亂過后,我也的確獲得了一個機會,來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重新審視自己的未來。
相較于很多患者,我無疑是幸運的,遇到了負責任的醫(yī)生,讓我還有機會治療,還能接受手術;我無疑也是不幸的,面對一種復發(fā)概率極高的惡性腫瘤,縱使我用盡渾身解數,也未能逃脫復發(fā)的命運。
再去回想那個時候,內心的痛苦和煎熬是真的,但難過完了,想要在每個該享受的時候享受,該高興的時候高興,該大笑的時候大笑的心情也是真的。我沒有辦法一直痛哭后悔,只能盡量讓自己不再犯同樣的錯誤。我更不能因此而放下所有對好生活的憧憬和希望,雖然人生考試加了點難度,但最終還是會努力把它考好。
本文頭圖選自電影《滾蛋吧!腫瘤君》(2015),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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