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最后一舞:凡人史詩的終章
2025年2月12日,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紅土球場,一萬兩千名觀眾向迭戈·施瓦茨曼送上了長達5分鐘的掌聲。
夏季的晚風中,馬黛茶的澀香,汗水的咸,還有險些掀翻夜空的巨大熱浪,與看臺上不停搖晃的藍白相間的旗幟一起。世界排名跌至384位的施瓦茨曼原本準備好要在賽后哭一場的,沒想到等來的居然是一場勝利!
在這一戰(zhàn)中,施瓦茨曼以7-6(10)、4-6、6-3,總比分2-1力克身高2.01米的賈里,一場跨越31厘米身高差的勝利也為他17年職業(yè)生涯寫下壯麗的注腳。
他沒有橫掃千軍的“天選之子”劇本,也沒有腳踏祥云的基因彩票。這個曾被斷言“打不進前100”的矮個球員,用永不熄滅的斗志與千錘百煉的技藝,通過一場場血肉之軀的搏殺,破除了網壇對“完美模板”的迷信。
盡管在下一輪比賽中,他以2-6、2-6輸給了西班牙球員馬丁內茲,正式為職業(yè)生涯畫上句號,但這并不會掩蓋施瓦茨曼的光芒。
他的故事是一曲獻給所有平凡追夢者的贊歌——命運或許會給你一副爛牌,但如何出牌,由你自己決定。
2.開場舞:橡膠手環(huán)與紅土上的倔強
時間回到2009年。
阿根廷網球協(xié)會青訓中心的技術總監(jiān)加布里埃爾·馬庫斯用手背敲了敲桌面上的球員資料,冷酷地說道:“他已經14歲了,身高卻連1.6米都沒有,怎么可能適應職業(yè)巡回賽的強度?”
馬庫斯曾經是ATP世界排名前30的一線網球手,他的判定幾乎就是不可撼動的金科玉律。
少年時期的施瓦茨曼
正是這個論斷將施瓦茨曼推向了網壇食物鏈的最底端,甚至幾乎掐滅了這位14歲少年的職業(yè)夢想——阿根廷網協(xié)青訓中心以“身高不足”為由,將他從訓練隊中除名,而若是沒有了國家隊的訓練補助,他恐怕從此再也無法踏入職業(yè)網球的大門。
然而,施瓦茨曼有一位偉大的母親,她摸著兒子的頭,告訴他:“你可以敬畏命運,但絕不能屈從于它。”
在母親的鼓勵和支持下,施瓦茨曼從最低級別的賽事開啟了職業(yè)生涯。
南美洲低級別賽事的網球場大多條件惡劣,跑兩步就難免塵土飛揚——“那些破落的紅土場,有時會把你的鞋子都給吃掉。”回憶起彼時連運動鞋的損耗都難以負擔的辛酸,施瓦茨曼不無幽默地自嘲。
施瓦茨曼出生于殷實的商人之家,但在他出生之后,家族生意一落千丈,
為了籌措參賽費用,他和小伙伴們白天在長途巴士上兜售自制橡膠手環(huán),晚上就擠在借宿的沙發(fā)上研究比賽錄像,甚至還要靠著親朋好友的接濟,才能勉強將生活維持下去。
很偶然地,施瓦茨曼進入了前輩球手胡安·摩納哥的視野,這位小個子用堅韌和勇氣獲得了對方的垂青,從而獲得了與他一同訓練的機會。
摩納哥與施瓦茨曼
在胡安·摩納哥的引薦下,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施瓦茨曼的團隊,訓練和參賽資金的困境終于慢慢得到了緩解。也正是這種緊巴巴的日子,讓施瓦茨曼養(yǎng)成了節(jié)儉的習慣——他幾乎是如葛朗臺對待金錢一般吝惜著自己的每一次訓練和比賽機會。
“那些年,網球的重量是用汽油費和人情債計算的。”他后來回憶道。
蜷縮在南美的低級別賽事摸爬滾打了足足91場比賽,三年之后,19歲的施瓦茨曼終于得以第一次踏足歐洲賽場。
3.中場舞:“地獄模式”的開局
對施瓦茨曼來說,從相對低級別的ITF來到了ATP并不意味著美好生活的開始,而只是又一個地獄模式挑戰(zhàn)的開端。
擺在他面前的,有兩大難題——
首先,是天賦短板。
1.7米的身高以及成長期營養(yǎng)攝入的缺乏,導致施瓦茨曼發(fā)球均速只有168km/h(同期TOP100平均值為188km/h),在擊球力量上比起大部分選手也略有遜色。
這意味著,他不僅在自己的發(fā)球局難以有效壓制對手,而且在對方的發(fā)球局也很難有所作為。盡管他非常善于通過錄像分析來判斷對手的弱點,然而先天條件的缺陷致使他的一發(fā)得分率只有63.2%(低于平均值9.3%)。
其次,是經濟困局。
現代職業(yè)網球當中,贊助收入不僅僅是能讓球員過上殷實生活的源泉,更是球員雇傭教練、保養(yǎng)身體、購買訓練資源以提升自己的最重要保障。
但在2013年施瓦茨曼正式轉入職業(yè)時,僅有阿根廷本土品牌Topper愿提供“無基礎贊助費+打入前150名獎勵5000美元”的合同。
蒂姆
相比之下,同期的奧地利新秀蒂姆,出道就有贊助商奉上了34萬美元的大合同。
然而,比起這兩大難題來說,人心中的偏見才是真正的大山。西班牙名教頭何塞·佩拉斯在看過施瓦茨曼的比賽錄像之后,斷言道:“身高注定他難以固守發(fā)球局,TOP100就是他的天花板。”
數據多少也能佐證佩拉斯的觀點——施瓦茨曼在ITF青少年賽的最高排名,只有217,僅僅收獲了唯一一個青少年G5賽單打冠軍,唯一一次青少年大滿貫參賽經歷是2010年美網,而且還止步于資格賽。
14歲時就盤旋在施瓦茨曼頭頂的烏云,如今開始電閃雷鳴。
“停下腳步吧。”空氣中傳來的是命運的低語:“如果前路早已注定是一場空,為何不趁現在及早回頭?”
然而施瓦茨曼只是笑了笑:“你知道嗎,我的父母給我取的名字,叫做迭戈。”
迭戈·馬拉多納的迭戈。
4.高潮舞:凡人之軀,挑戰(zhàn)命運
如果現實是一篇爽文小說,那么等待在施瓦茨曼前方的,必然是一場讓他突飛猛進的奇遇。
但現實也是冰冷的。
唯有戰(zhàn)斗,不屈不撓的、永不停息的戰(zhàn)斗,才能在那令人窒息的命運潮水將頭頂淹沒之前,掙出一絲絲呼吸的間隙來。
2022年羅馬站,施瓦茨曼與身高2.08米的伊斯內爾合作雙打
矮個子球員的生存之道從來只有一條:奔跑,快速的奔跑,大量的奔跑。他苦練著自己的體能,精進著自己的技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2013賽季,他取得了自己職業(yè)生涯第一場巡回賽正賽的勝利。
2014賽季,他在澳網資格賽輸給了中國選手張擇,但在更強調奔跑能力的法網收獲了自己大滿貫的首勝,并且年終排名殺進了前100。
2015賽季,他在伊斯坦布爾公開賽首次殺進了巡回賽四強,但被羅杰·費德勒淘汰,排名依然在100左右浮動。
這個賽季,他的教練換成了胡安·伊格納西奧·切拉,而他的武器庫中,慢慢又多出了高彈跳上旋球和精密的分點。
2016賽季,依然是福地伊斯坦布爾公開賽,他奪冠了!
決賽的對手迪米特洛夫身高1.91米,力量十足,但施瓦茨曼靠著永不停歇的跑動和瘋狂切割球場的戰(zhàn)術,前兩盤都打滿了搶七,并終于在最后一盤里靠著壓倒性的體能優(yōu)勢,6-0擊潰對手。
這一年的年末,他的世界排名來到了52——已經遠遠地超過了馬庫斯和佩拉斯在當年所預測的極限。
德約與施瓦茨曼
2017賽季,他第一次殺進了大師賽的八強,第一次殺進了大滿貫的第三輪——只不過輸給了德約科維奇……
也是這一年,他在羅杰斯杯里職業(yè)生涯首次擊敗了當時世界排名前十,蒂姆,是的,就是那個出道就獲得34萬美元贊助的蒂姆……
這一年,他的年終世界排名上升到了26位。
2018賽季,他在自己不擅長的澳網也首次殺進了16強,而在法網,面對正值巔峰的凱文·安德森(TOP15,且在當年的球場表現不遜色于三巨頭),打出讓二追三的驚天逆轉,但在1/4決賽里輸給了納達爾。
賽季收官,他的年終世界排名來到了第17位!
……
2020賽季,他生涯第一次殺進大師賽決賽,但不敵如日中天的德約;羅馬大師賽他擊敗了此前連輸了9次的納達爾,首殺TOP3——強調一下,這是紅土賽場的納達爾;法網他再次通過5個小時的長盤苦戰(zhàn)拖垮了蒂姆(又是你!)殺進了半決賽,但是被納達爾復仇成功;憑借著法網四強的身份,施瓦茨曼首次進入了ATP單打世界前十。
盡管在年終總決賽的小組賽里,他三場全敗早早出局,但這個賽季他的勝率來到了63%,是職業(yè)生涯的最高。
施瓦茨曼(左一)入圍ATP年終總決賽
同時,他也成為了公開賽時代首位身高低于1.75米的大滿貫男單四強選手和年終總決賽選手。
2020賽季的巔峰之后,雖然施瓦茨曼只有28歲,但大量的跑動讓他本就平庸的身體天賦難以為繼,狀態(tài)逐漸開始了線性下滑,直到2025賽季終于決定退役。
縱觀施瓦茨曼的整個職業(yè)生涯,幾乎沒有什么“突然開竅”般的躍升,有的只是勤練和苦練,一步一個腳印,每一天都比昨天多進步一點點,每一年都比去年多強大一點點,最終來到遠遠超越自己天賦理論的極限。
5.主題舞:不被定義的自己
2020賽季的法網結束之后,ATP官網為施瓦茨曼打上了“Goliath Slayer”(巨人殺手)的標簽。他的社交媒體粉絲數如野火燎原般暴漲210%,商業(yè)詢價單如雪片般飛來。
尤尼克斯賭上“浮動條款”合約——基礎贊助費50萬美元,每保持在TOP10一周多獎勵1萬美元。與此同時,還為他特別定制了“Schwartzman170”系列球拍,廣告語是“機動性大于暴力美學”。
當球拍陳列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網球用具商店的櫥窗里,路過的孩子駐足良久,把掌心貼在玻璃上,仿佛就能觸摸到命運的另一種可能。媒體曾將他困在“矮個斗士”的敘事里,甚至有些沒品的對手也喜歡用這一點來攻擊他,比如克耶高斯,在2019年的羅馬大師賽輸球之后,譏諷道:“你該感謝上帝給了你一雙快腿,而不是只有殘廢身高。”
但施瓦茨曼只是點了點自己的腦袋,笑道:“我的腿確實快,但我的大腦更快。”
他并不喜歡媒體簡單地將自己打上標簽,不甘于做一個“勵志符號”,他對記者說:“如果人們只關注我的身高,那是對我技術的侮辱。”
2021年,施瓦茨曼在社媒上發(fā)起了#AlturaNOEsAltura(身高不是高度)話題,分享矮個球員訓練技巧,獲阿爾卡拉斯等新星響應,被國際網聯(lián)列為“多元化倡議”的經典案例。
2022年,阿根廷網球協(xié)會廢除了多年以來的青訓身高體重硬指標,轉向動態(tài)機能評估——曾經將他除名的體系,因他而重寫規(guī)則。
退役之夜,施瓦茨曼在告別信里寫下最溫柔的反抗:“很多人問我會不會遺憾沒有更高,但當我離開時,希望你們記住的是一個叫迭戈的球員如何打出了自己的比賽。”
他從來沒有辜負迭戈這個名字!
納達爾發(fā)文
納達爾也在社交媒體曬出兩人對決的照片,并感慨道:“他教會我們,網球從來不只是關于力量與身高。”
體育世界里,當然只有“天選之子”才能爬上最頂端的高峰,然而,挑戰(zhàn)高峰并非只是那些人的特權,凡人的偉大在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孤勇,在于把每一寸缺陷都鍛造成武器的智慧,更在于讓后來者相信:所謂極限,不過是等待被打破的偏見。
施瓦茨曼的職業(yè)生涯想必有不少遺憾,但他的腳下永遠鋪展著潘帕斯草原般遼闊的光明。當曠野的風掠過他布滿老繭的掌心,那些呼嘯而過的,何嘗不是歲月頒發(fā)的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