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奧爾加·托卡爾丘克最重要的一部小說《雅各布之書》由浙江文藝出版社于2024年11月出版。
它的令人驚嘆之處,是整個小說長達1038頁,一部小說,相當于一部漢語辭典的厚度,全書中文版字數達78萬字。
我查了一下,《戰爭與和平》的字數109萬字,《悲慘世界》122萬字,《紅樓夢》96萬字。從這個比較來看,《雅各布之書》在字數上也不是出類拔萃,但是,中文版并成一集、一次性推出這部小說,還是讓這部小說顯得鶴立雞群。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這本書原文版本出版于2014年,作者寫了六年。作者獲得諾獎后,小說受到世界關注,各種譯本開始從本土溢出。2021年首次英譯本出版,2023年,俄譯本出版,而中文譯本,出版于2024年11月,我們可以看出,中文譯本的速度還是比較快的,但是也可以看出明顯要稍遜于英譯本、俄譯本。
顯然,正如書中所說的那樣,“中國人生活在別的世界里”(P1025),可以說,我們中國人,的確沒有生活在《雅各布之書》相關的語境里的切身體驗,中國人對于小說中描寫的地域、思潮、人性,的確沒有共情性,這也使我們中國人減少了對于小說中的歷史描寫的趨之若鶩的關注程度,但是,小說里涉及的那一塊地域,卻并不會讓我們有陌生之感。
《雅各布之書》的主要故事發生之地,我們可以用美國學者浦洛基所著的《歐洲之門》這一書名來予以概括。
《歐洲之門》揭橥的是烏克蘭的歷史,書中稱“烏克蘭地處歐亞大草原的西緣,許多個世紀以來都是通往歐洲的門戶。”
《雅各布之書》出于波蘭作家之手,而書中的地域,在小說故事發生年代,也正屬于大波蘭,但實際上,小說里的最核心地域,卻是今天的“烏克蘭”。
小說里的最核心的人物,大多出生于“波多利亞”,日后這一批人物,即使遠走他鄉,也把自己的戀戀不舍的思鄉的目光與擁有一塊立足之地的夢想傾注在這一塊生于斯、長于斯的烏克蘭西部地區。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看看小說里是如何解釋“波多利亞”地區的:“歷史上歐洲的一個地區,位于今烏克蘭中西部和西南部,與赫梅利尼茨基州和文尼察州大致相當,此外還包括今摩爾多瓦北部的一部分地區。”(P1007)
如果標識一個小說里人物運動與行動的最核心的城市地標,我覺得是現在的西烏克蘭的重要城市利沃夫。
而利沃夫這一個地名,在我們的記憶中并不陌生。
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保爾參加第一騎兵軍橫刀立馬、迎戰波蘭兵的時候,就是在利沃夫地區的一次戰斗中,遭遇炮火的襲擊,墜馬負傷。
而第一騎兵軍之后繼續向波蘭境內的進軍歷程,我們可以在巴別爾的《紅色騎兵軍》里看到更進一步的文學描寫。巴別爾在他的近乎是戰爭實錄的短篇小說集中,記錄了波蘭、烏克蘭交界處的猶太人的悲慘生活以及在戰火中無力自保、遭受屠戮的悲慘命運。
《紅色騎兵軍》
蘇聯時代的烏克蘭作家岡察爾小說《小鈴鐺》中,曾經描寫了烏克蘭中部草原上那些神秘的來自遙遠年代的古墳岡,并且建基其上,發起了思古之幽情,百般惆悵地寫道:
《小鈴鐺》插圖
“草原靜靜地躺在那里,籠罩著一層輕煙,遠處分場里的風車顯現出怪誕的輪廓,那些古代的墳岡散布在遼闊的草原中間,仿佛正在融化,又宛如微茫的的音樂變幻著柔和的色調。這些墳岡是什么人堆成的?這些墳岡標志著哪些赫赫一時的王朝的滅亡?是什么人連他的希望和激情、愛和仇一起,被永遠埋葬在里邊?”
“誰也不知道這些墳岡是什么人在什么時候堆成的。是西徐亞人嗎?是薩爾馬特人嗎?是扎波洛什人嗎?”
《小鈴鐺》插圖
而今天,在烏克蘭的這一塊被稱之為歐洲之門的土地上,繼續奔泄著尚未看到終結的戰火,當我們對照《雅各布之書》中對歷史的抒寫來看,今天的血與火的來回拉鋸,幾乎就是在歷史上的骸骨與血肉上的再一次撕扯與碾壓。
這也意味著,《雅各布之書》瞄準的那一塊地域,并不是一個冷門地區,而是熱戰的膠著之地。
因此,《雅各布之書》總給人足夠的好奇,就是一個波蘭的作家,寫了一個主要發生在今天烏克蘭土地上的歷史糾結,作者想表達什么?
《雅各布之書》描寫的時間始點,在1752年,小說正文交代的時間結束點大致在主人公雅各布去世的1791年,當然,小說最后一章還以快進的方式,交代了小說里的風云人物的后代的未來命運,最后的時間點終結于1944年二戰結束,但這些部分小說的歷史補述,并沒有賦予文學的描寫功能,因此,整個小說的時間描寫長度大致39年,這一個時間段,正是波蘭被第一次瓜分的節點向前倒退39年這一個時間長度。
但是,《雅各布之書》并沒有興趣去表現波蘭在那一段時間里的政治風云,而是著重描寫了一個猶太教異端邪教領袖如何橫空出世,如何炙手可熱,如何跌宕起伏,終于隨著生理生命的結束,而完成了他一生的展演。
從通俗的意義上講,整個小說就是寫了一個猶太教的異端人物的風流云散史。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作者像是寫一本小說,更像是寫了一本歷史讀物,小說里很大的篇幅,是介紹了雅克布在歷史上掀起軒然大波的異端言論,它所激發的社會律動,它牽連起的歷史場景。而通常情況下,小說用以刻畫人物與人心秘密的功能,在小說里,卻簡化為速寫式的普及性的歷史介紹。
這樣,《雅各布之書》小說里充斥著大量的宗教的思辨力道,這使得一千多頁的《雅各布之書》在閱讀起來,增添了釋讀的難度。托翁的《戰爭與和平》也在小說里穿插了大段的代表著托爾斯泰主義的思辨性議論,但略過這一部分,并不影響整個小說酣暢淋漓的敘事筆法,而《雅各布之書》卻在盡量地縮減對人物的情感沖撞的推演,而用話本小說式的故事敘事,給予一筆帶過,從而留下大段的版面,容納人物的激烈的思辨鋒芒。
這成了《雅各布之書》的獨特的敘事手法,而作者有意為之的寫法,也凸顯出《雅各布之書》有著更為深刻的寓意所在,就是作者無意于表現那些一瀉千里、看起來爽心悅目的男歡女愛、情天恨海,而以冗贅、嚴謹、實錄般的筆觸,記錄下發生在“歐洲之門”這塊土地上的激烈的思想交鋒,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女作者意圖揭開那一塊土地歷史與文化秘密的蕩胸生層云的宏大氣魄與別出心裁、挑戰歷史迷霧的深遠考量,這才是《雅各布之書》能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一個關鍵維度。
小說里的雅各布·弗蘭克在走上“救世主”王座的時候,有著我們熟見的蠱惑眾生的手段。
小說里寫到,他突發疾病,近乎癲狂,然后神靈入體,頓時面貌一新,儼然以“救世主”的面目示人,贏來一大批追隨者,從此成為一個擾動社會的巨大勢力,導致世俗社會不得不對他繩之以法,多次將他監禁控制。這樣的一個可以歸之于異端邪說的宗教領袖,作者以一部長達千頁的小說為他立傳,究竟想表達什么?
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這一個思想極其復雜、爭議依然不斷的宗教人物,采取的是一種疏離的視角,作者似乎無限接近雅各布的思想,但是作者始終對這一宗教人物保持著距離,尤其我們注意一下,小說里對雅各布·弗蘭克如何突然如有神助而被人膜拜、登上神壇的原因,并沒有直接予以介紹,而是用了一種曲筆給予了遮掩,這就是作者的工于心計的巧妙之處。
我們注意到,小說里最早出現的時間點是1752年,而這時候的雅各布·弗蘭克已經在江湖上引為傳奇,小說里對于雅各布·弗蘭克如何發跡的原因,并沒有采用客觀的筆法予以介紹,而是通過一名雅各布·弗蘭克的追隨者的納赫曼的角度,勾勒了雅各布·弗蘭克的爆發史。
納赫曼是小說里僅次于雅各布·弗蘭克的二號人物,小說里夾雜著標明為納赫曼雜記的大段宗教論辯與思想感悟,可以說,雅各布·弗蘭克反而是納赫曼觀看、研究、炮制出的一個人物。
小說里先推出了納赫曼,然后讓納赫曼的記憶走上了時間隧道,交代了他與雅各布·弗蘭克結識的過程,而雅各布·弗蘭克的種種神異之事,正是納赫曼編造的故事,或者用小說里的說法稱之為“謊言”,可以說,納赫曼參加了造神運動,制造了一個“救世主”雅各布·弗蘭克,然后他的地位,也從造神者變成門徒,直到老年之后,納赫曼還在反思,自己把雅各布·弗蘭克推了出來,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因此,《雅各布之書》高妙的地方,就是對雅各布·弗蘭克的種種一步登天的神異之處,采取了一種模糊處理,逃避了一個神性人物出世的時候,總會有怪異之事發生的虛構陷阱。我們可以看一下,小說時間點開啟的1752年之后,雅各布·弗蘭克已經號稱“彌賽亞”(救世主),但是小說里的納赫曼做了一個帶著啟示的夢境之后,丟下生意去尋找神跡從而遇上雅各布·弗蘭克的時間卻是1749年,這才是雅各布·弗蘭克能夠脫穎而出、一呼百應的時間節點,而在小說里,這個重要的一步登天的神異過程,全部來自于納赫曼的記憶儲藏與雜記編造。
可以看出,作者無意于為雅各布·弗蘭克號稱“救世主”必然擁有的神力去作出一個文學家的背書,因為事實上,作家寫了一個宗教人物,但作者不是去寫一部新時代的《圣經》,而是通過一個宗教人物的誕生與裂變,而去展開對歷史真相的抒寫與敘寫。
那么,我們必然要問的一個問題是,作者為什么要寫一個猶太教的叛逆者,把它作為小說里的人物,予以濃墨重彩地寫出這一個物的旮旮旯旯、層層疊疊呢?
雅各布·弗蘭克在小說里充其量就是一個邪教教主,小時候是一個頑皮的惡童,青年時代,打架斗毆,嘯聚鬧事,成年之后做生意,又是謊話連篇,連騙帶偷,可以說是一個奸商,一旦被人膜拜,也是收用那些追隨他的女人,揮霍無度,作威作福,這樣的人物,作者究竟在小說里是褒揚他還是丑化他?
實際上,對于女作家的寫作的基調,我們可以用“理解的同情”來予以概括,這就是雅各布·弗蘭克雖然不是一個道德的完人,但是他能夠在那個特定的年代,揮手一呼,應者云集,肯定有其現實的滋生土壤提供營養,而這才是作者通過這么一個飽含著爭議的人物去進行她的文學發現的核心關鍵。
當社會滋生一個怪胎,我們可以對這種“惡之花”抱著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態度,但是一個理性的作家,必然要思考,為什么會出現這樣一種現象?
《雅各布之書》中對雅各布·弗蘭克的神異之處,是通過他人之口轉述而來的,作者逃避了自己確認與背書的責任,但對雅各布·弗蘭克之所以名噪一時、聳動社會的原因,作者卻不惜大書特書,顛來倒去,疊床架屋,屢加申說。
我大致對雅各布·弗蘭克能夠在大波蘭的范圍內掀起巨浪的原因,作一個如下的提煉:
一是想擁有土地。
猶太人在歐洲居無定處,只能四處流浪,比那些至少可以定居的農民還悲慘,他們迫切希望擁有一個立錐之地,而實際上,我們可以看到猶太人這種潛意識一直到今天的中東沖突里依然可以看出他們對土地的那種強烈的渴求與熱望。
小說里的雅各布·弗蘭克團隊始終有一個想擁有一塊土地的夢想,“誰有了一塊土地,誰就將獲得永生”(P509),把土地與生命聯系在這起,可見土地的重要。
而雅各布·弗蘭克四處游說,尋找適宜的生存之地,滿足了他的追隨者的心理預期,從而產生了一大批鐵粉與信徒。雅各布也多次說:“我想要的不是安頓下來,我想的是給予我土地和管理的權力……”(P414)
直到晚年,雅各布依然不曾熄滅這一幻想:“在戰爭的混亂之中,要是我們能為自己爭取到一塊我們渴望的土地呢?……我們在瓦拉幾亞某處拿到一塊土地建立一個小王國怎么樣呢?”(P217)
二想成為貴族。
猶太人在歐洲沒有地位,但皈依天主教之后可以成為貴族。這也是雅各布·弗蘭克帶領著一眾信徒顛沛流離而始終初心不改的原因。即使是天主教的神父也知道雅各布·弗蘭克的這個用心:“過不了多久,他們(猶太人)就會染指貴族頭銜,因為受洗后的猶太人有權利獲得貴族頭銜,只要他們出得起價錢。”(P445)
三是可以治病。
雅各布·弗蘭克為他的信徒治病,是他的一項重點妙手。這也是救世主魅力的一個普世性體現。
四是改變猶太人遭受的屈辱生存狀況。
這可以說是猶太人最迫切想改變的生存狀況,包括被毆打、迫害、驅趕、詛咒、饑餓等種種非人的對待方式(例句略)。
五是鼓吹平等。
這是非常有魅力的一種經營話術(例句略)。
六是救世主富有勇氣,給種族帶來希望。
小說里寫到:“猶太人總是擔驚受怕,怕神,怕哥薩克,怕不公平,怕生活無著,怕饑寒交迫,因此雅各布是他們的救星。”(P555)
七是拯救世界。
這也是人類對超人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迷戀的原因。小說里的納赫曼說過:“我們都和上帝同在,這就是修復世界的力量。我們正在拯救世界。”(P536)
八是穿過黑暗到達光明。
這可謂是雅各布主義的一個奇特的卻很有效的悖論方式。小說里有多處對這一理論的妙處的不斷申說,現擷取一個例句:“這些人信奉痛苦的彌賽亞,他們跌至最底層,因為只有從最底層才能回到最底層。”(P994)。這也是雅克布屢戰屢敗但卻可以說服教徒的一個非常行之有效的話術。
九是應許美好未來。
書中從一個醫生的角度,折射出猶太人的夢想:“他敢肯定,拉比希望的彌賽亞就是一個騎著白馬的國王,身披金色盔甲,帶著軍隊去耶路撒冷,與軍隊一起接受政權,給世界帶來終極的秩序;同時還希望,自己就是某位著名的將軍,從莊園主手里奪取掌管世界的大權,各個民族無條件投降,國王給他上貢,并在薩姆巴特河岸邊遇見十個失落的以色列部落。耶路撒冷圣殿將從天而降,就在這同一天那些埋葬在以色列大地的鬼魂復雜。”(P993)
上面的概括并不全面,雅各布主義有著非常鼓動人心的魅力一面,作者對此作出的深入研究,就是揭開揭竿而起的一個凡人,是如何統帥了一個團隊,震撼著世界與社會。因此有國外論者認為:雅各布主義“可以被定義為對陳舊身份和形式的挑戰,作為無政府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序幕”,雅各布·弗蘭克的形象折射出的“是一位神秘主義者和暴君,革命家和戰略家,庸醫和圣人。”或許能夠給予我們某種啟迪。而作者因為這本小說“引起了波蘭左翼的好評和該國右翼的強烈反對”,也能幫助我們感受作者的本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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