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布之書》是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加?托卡爾丘克所撰寫的長篇歷史小說。
小說描寫的年代大致從1752年至傳主雅各布?弗蘭克去世的那一年,也就是1791年,之后還對相關人物的命運,作了一點掃尾的交代,但是主要的敘述年代,集中在1752年到1791年這一段區間。
對于世界歷史來說,這一段區間里,可以說是風起云涌,波瀾壯闊,因為這個年代,我們很快看到,就要發生拿破侖策馬揚鞭歐洲大陸的轟動性事件了。
而拿破侖聳動世界風云的文字紀錄,我們可以在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里看到壯懷激烈的盛大描述,雨果的《悲慘世界》也涉及到了這一段史實的描述,這些在歷史的舞臺上至今仍然讓人們喋喋不休地予以關注的重大事件,在歐洲大陸上標定了清晰則醒目的歷史走向與史實軌跡。
但是,這一切,在《雅各布之書》里,卻沒有任何正面的描述。
這不能不說與作者所在國家——波蘭在那個歷史時段里的尷尬身份有著密切的關聯。
事實上正是如此,在1752年到1791年這一段區間里,波蘭正在走向國破山河在的滅國之途上。
我們略微瀏覽一下這個時間段里發生的與波蘭國運相關的重大歷史事件,而這些事件在《雅各布之書》里只是作為背景與側影給予了漫不經心的描述:
一、1733年——1763年,奧古斯特三世任波蘭國王。
小說里提到,在1758年這個節點,“國王現在就在華沙,遠離他自己的德累斯頓和薩克森;那里已經被弗里德克攻占,華沙更安全些。”(P578)
小說在此注釋道:“作為波蘭國王,奧古斯特三世對波蘭立陶宛聯邦的事務不感興趣,在他三十年的統治期間,他在波蘭不到三年。”
小說里也用有限的篇幅,借助小說里的人物,描寫了波蘭國王的外貌與形態。這是在第二十三章中,當時,華沙建起了一座森林動物園,國王到此游玩,小說里的一位積極支持雅各布?弗蘭克的體制內人士莫里夫達,作者通過他的眼睛,描寫了他所看到的國王:“奧古斯特又高又肥,充滿自信,臉被凍得紅撲撲的。他那柔軟且精心刮過的下巴光滑得像是長在巨嬰的臉上。在他面前,他的兒子們都成了侏儒。他喝酒的時候,仰起脖項一飲而盡。……”(P366)
這一段描寫國王參觀人造動物園的場景,其實與小說的核心主題根本沒有關系,作者不過是在交代時代背景時,涉筆成趣、輕描淡寫地補了一筆。
國王去世,小說里提到了這一重大的時代變故:“1763年10月,韋廷王朝的奧古斯特三世去世后,鐘聲一整天響著。”(P298)
這一王朝的突發事件,給軟禁中的雅各布?弗蘭克帶來了希望,他四處活動,要求釋放,顯然,“因為老國王的去世使得舊秩序消亡,新的事物產生。現在,在老國王死后,一切都顛倒了,翻天覆地,左成了右,反之亦然。”
二、1764年,大富豪斯坦尼斯瓦夫?奧古斯特?波尼亞托夫斯基當選波蘭國王。
波蘭王位更迭,但小說里竟然未作前因后果的詳細交代,只是提到一位地方官的妻子,來到華沙,參與宮廷權力角逐,小說里寫她準備“支持弗雷德里克?克里斯蒂安王子出任新的統治者”(P296),但這場王位之爭,究竟發生了什么樣的刀光劍影,小說里只字不提。如果在金庸筆下,無論如何要讓小說的主人公卷入到這場宮斗戲碼中。
到了下文,小說里已經直接寫到新國王上任了:“新晉國王上位后采取的第一個措施,是取締了修士們對光明山修道院的管理權,……”(P281)。
至于新國王的施政綱領以及給國家帶來的變化,小說同樣漠不關心。
三、1768年,巴爾同盟建立,聯手反對俄國。
小說里也用只言片語交代了波蘭社會在接下來的時光里動蕩騷亂的原因所在,我們略看一下:“國家正被一個年輕、不負責任、越來越依賴沙皇的國王所統治”(P269)。
這就是新國王的施政趨向。
于是,波蘭議會的代表“反對俄國想用武力強制進行的對宗教異見人士的改革”。(P269)
這一切,在波蘭引發了國與國、皇帝與臣民的沖突,小說里通過莫里夫達的眼光,看到了華沙街頭的一片似曾相識的動亂場景:“他看到窗外不安的人群聚集在街上。人們群情激奮,極度憤慨,動作夸張起來,聲調高高飄揚:上帝、共和國、犧牲、死亡、榮譽、心臟……他們聲嘶力竭地表達著。夜里,他聽到街上傳來重復的祈禱,誦讀聲有疲倦的,有滿腔決絕的,有大聲歡呼的。” (P267)
黨爭很快進一步引發后果:“在小城巴爾已經建立了一個聯盟,反對與俄羅斯勾結的國王。” (P261)
俄羅斯自然不甘退讓,“接下來,很快傳來消息,說俄羅斯插手了波蘭內部的紛爭,俄羅斯軍隊由東而來。這就是戰爭了。” (P260)
這樣,就迎來了下面這一個重大事件。
四、1772年,對波蘭的第一次瓜分。
俄羅斯入侵波蘭事件,直接的后果,就是給主人公帶來了釋放的機緣。
小說里提及:“1772年夏天,我們的指控官普瓦斯基被指控密謀反對國王,不得不將堡壘交給俄羅斯軍隊。” (P261)
之后,雅各布?弗蘭克被俄羅斯軍隊釋放,遠走高飛,離開波蘭,移居到奧地利的布爾諾市,這個地方現在屬于捷克,但在故事發生的時代,捷克已經于1620年成為哈布斯堡王朝、也就是神圣羅馬帝國的一個省,國王由奧地利國王兼任。因此,布爾諾市實際上是隸屬于神圣羅馬帝國,國王是奧地利國王。
在這里,雅各布?弗蘭克用金錢開道,得以結識奧地利國王約瑟夫二世。
奧地利國王約瑟夫二世
小說里這樣描寫這個皇帝:“這位與母親共同進行統治的明智的皇帝,是一位三十幾歲的英俊男人,已經當過兩次鰥夫。據說他發誓不會再結第三次結婚,這使得許多出生于最好家庭的少女們陷入了抑郁。……” (P205)
小說對神圣羅馬帝國、哈布斯堡王朝、奧地利皇帝集多重身份于一身的約瑟夫二世有較多的描寫,但是,不是因為他在政治上對歷史走向的建樹與貢獻,而是與主人公雅各布?弗蘭克的寶貝女兒有一段露水情緣,而哈布斯堡王朝歷史上的風流韻事,向來也是歐洲歷史題材文藝作品津津樂道、八卦深耕的一塊熱點區域。
這使我們想到羅馬尼亞電影《勇敢的米哈依》里,奧地利的公主、哈布斯堡王朝譜系的女人也是一個人盡可夫的風流蕩婦,這部影片也罕見地為這個女人配置了全祼鏡頭,當年這部電影在中國放映時,這一段鏡頭自然被剪得一干二凈。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雅各布之書》與《勇敢的米哈依》在趣味表達上有著某種隱性的關聯,而更多的關聯,還在于,《勇敢的米哈依》和《雅各布之書》的創作者的國別身份,一個是羅馬尼亞,一個是波蘭,他們都曾經是東歐集團里的一分子,也可以稱之為歐洲的處于強國夾縫中的蕞爾小國。
因為是小國,他們的文藝作品,便會烙印上類似的創作動機。
由此,我們可以來一窺一千多頁的《雅各布之書》為什么會潛伏著一個出生于1962年的波蘭作家給予呈現出來的隱秘創作動機。
我們先暫停一下,繼續看看《雅各布之書》描寫的時代后來又發生了什么:
五、1993年,對波蘭的第二次瓜分。
六、1795年,對波蘭的第三次瓜分。波蘭的名號,就此終結了。
上述兩個事件,小說主人公已經不在人世,已經不會受到波蘭亡國的任何影響了。
在《雅各布之書》里,這些宏闊的歷史背景,在小說里已經被弱化得只露出一點蛛絲馬跡了,但是,小說卻不厭其詳地交代了雅各布?弗蘭克如何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不斷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間,終于在他的晚年,獲得了他自己頗為沾沾自喜的人上人的地位。
雅各布?弗蘭克在小說里是一個拼搏者與奮斗者的疑似形象范本,而雅各布?弗蘭克主要挑戰的對象,恰恰是他所在族群的宗教猶太教。
從某種意義上講,雅各布?弗蘭克是猶太教的叛逆,他提出的一系列理論體系,針對的都是猶太教。
而猶太教的重要理論基座《塔木德》也受到了雅各布?弗蘭克團隊的重點攻擊,所以,雅各布?弗蘭克一派也被稱為“反《塔木德》派”。
通過與猶太教的肉搏戰,雅各布?弗蘭克得到了天主教的支持,因為天主教也對猶太教勢不兩立,既然有共同的敵人,雅各布?弗蘭克自然受到了天主教的支持。
雅各布?弗蘭克通過踩踏猶太教換來了自己的夢想實現機會,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雅各布?弗蘭克從個人的奮斗歷程來看,他是一個英雄,因為他左沖右突,殺出重圍,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雅各布之書》在拋開大時代的背景下,聚焦雅各布?弗蘭克這一個體身上,以他大展拳腳的宗教領域為表現空間,展示了他的飛黃騰達史。這其中作者的鞭辟入里、觸及靈魂、深耕挖掘的功夫,已經做到了極限,整個小說成了一部宗教論辯著作,小說的形象性被作者大力壓縮,很少看到一位作家,會把小說人物的思辨的每一個膠著點與糾結點給予詳細地披露與展演,變相地把小說的敘事功能讓位給人物的思想陳述宣講。
可以看出,《雅各布之書》略過國家命運處于危若累卵局勢的關注,而熱衷于表現大廈將傾壓力下的個體生命如何實現自我及團隊的生命價值,絕境中逆行而上,尋找更大的生存的空間。
在小說里,雅各布?弗蘭克與他的團隊成員,從沒有國家歸宿的責任感與擔當感,在波蘭處于群狼包圍、命懸一線的危急關頭,雅各布?弗蘭克看到的是機會與希望。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雅各布?弗蘭克面對波蘭陷入“世界之獄”的嚴峻形勢,他想到的首要選擇是如何“獨善其身”,他闡述道:“我們可以用更加腳踏實地的方式做到這一點:在這個地球上有一個我們自己的位置,一個我們可以制定自己法律的國家。因為世界正在準備戰爭,正在加緊武裝,舊的秩序已經崩潰,而我們必須加入這種混亂,以便為自己獲取一些東西。”(P205)
“戰爭對我們是好事,在渾水中可以為自己多釣上什么東西。……在戰爭的混亂之中,要是我們能為自己爭取到一塊我們渴望的土地呢?這需要大量的黃金和大量的工作。如果我們可以自費召集三萬人,并與土耳其約定好在戰爭中支持他們,作為回報,我們在瓦拉幾亞某處拿到一塊土地建立一個小王國怎么樣呢?”(P217)
這一段陳述頗有意思,雅各布?弗蘭克想在“瓦拉幾亞”建立一個獨立王國,而羅馬尼亞電影《勇敢的米哈依》的主人公所在國家正是三個公國之一——“瓦拉幾亞”。
這樣,雅各布?弗蘭克與“勇敢的米哈依”都有著在“瓦拉幾亞”建立獨立王國的打算。
因此,我們在這里可以看到羅馬尼亞拍攝的《勇敢的米哈依》里,“瓦拉幾亞”的國君“勇敢的米哈依”,與波蘭人面臨的群狼環伺是一樣的。
在這樣的處于強敵八面埋伏的情況下,“勇敢的米哈依”只能左右逢源,伺機而動,借力打力,“勇敢的米哈依”時而投靠奧斯曼帝國,時而轉向奧地利,從中覓得自己的一線生機。
雅各布?弗蘭克同樣也是如此,他本是一個在土耳其做生意的商人,祖籍可以算是是波蘭人,但在他的心目中,根本沒有祖國的概念,只是謀求自己的一線生存希望。他利用宗教的異端邪說蠱惑人心,打出天下,然后在擁有了自己地位之后,他可以與那些周邊的壓向波蘭的外部勢力平起平坐了,擁有了話語權。
有了地位,他便開始了他的“建國計劃”,就是投靠強者,亂中取勝,他與奧地利皇帝過從甚密,甚至不惜讓女兒依靠色相贏得皇帝的眷顧。
當看到俄羅斯大兵壓境的時候,預感到了俄羅斯潛蘊著的風卷殘云的強大力道,轉而明確了他的目標:必須向東面,看向俄羅斯。(P274)
他不斷派出他的使者前往俄羅斯,試圖結交俄羅斯的權力核心。同樣,他對土耳其的勢力存在,也是試圖打開缺口,搭上關系,但是俄羅斯與土耳其都沒有給他好臉色。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雅各布之書》與《勇敢的米哈依》有著相似的敘事動機,就是東歐夾縫中的小國,國家生存真的不是能夠考量的關鍵維度,根本性的生存要略是如何在這種血盆大口的威脅之下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間,摸索夾縫生存的技巧,只要有一線生機,首要的任務,就是消滅同類。
在《勇敢的米哈依》里,米哈依根本沒有能力與能量,去面對奧斯曼帝國與神圣羅馬帝國的強大力量,他真正的對手,是一個同族的競爭者—— 特蘭西瓦尼亞大公希日西蒙。
同樣,在《雅各布之書》里,小說主人公同樣面對俄羅斯、土耳其、奧地利這些周邊強國,根本沒有應付之招,而在面對猶太教的同族的時候,雅各布?弗蘭克卻是施出了殺招,絕不通融。
借此,我們或許能夠看明白《雅各布之書》里的波蘭因素對于作者的創作思維的潛意識影響,而這種思維與創作模式,對于我們中國人是難以理解的。因為中國人在國破家亡的時候,首要任務是拯危救難,保家衛國。
但東歐小國沒有這樣的概念,他們熱衷于表現的是危機之下的生存的角逐,而這種角逐的空間的勝利,只能依靠對于同類的稍占上風。《雅各布之書》里,是雅各布對于同宗宗教猶太教的踩踏,打開了自己的生存前景,《勇敢的米哈依》里,同樣米哈依的最大的敵人,就是與他爭權奪利的同族兄弟。
放過強勢的外族,專注于同族相殘,成了這樣藝術作品能夠豎立自己的創作立論的一種隱性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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