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度
及屈原與潑婦及紅樓醉酒之關系
艾窩窩
如果一個人一生都未曾酒醉過,那真真要惋惜到當浮一大白了。
從叫不醒的李太白“天子呼來不上船”,到喚得醒的蘇子瞻“把酒問青天”,在中國文化史上,醉,早已超越純粹的生理狀態,而化作流淌千年的顯性精神符號。
《紅樓夢》里的醉酒名場面不少,試攫取焦大醉罵、鳳姐醉鬧、湘云醉眠三處情景逐一分析之,以當代視角代入小說文本體驗,感嘆這“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的前世今生,無盡輪回。
PART.01
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
? 焦大醉罵 ?
焦大醉罵,是全書極具張力與深意的大關節,細說紅樓第一醉漢,難免要搬出魯迅。
魯迅雜文數提焦大。一次是在《“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里,從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角度論斷:“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
另一次是在《言論自由的界限》中,表面上為焦大喊冤叫屈,實則諷刺新月社知識分子對時局的“奴才式”“妥協式”批評,又隱晦提醒更激進的批判者比如陳獨秀,認清國民黨政府壓制言論自由的殘酷現實。
先生說,“看《紅樓夢》,覺得賈府上是言論頗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分,仗著酒醉,從主子罵起,直到別的一切奴才,說只有兩個石獅子干凈。結果怎樣呢?結果是主子深惡,奴才痛嫉,給他塞了一嘴馬糞。其實是,焦大的罵,并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不過說主奴如此,賈府就要弄不下去罷了。然而得到的報酬是馬糞。所以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
醉罵與離騷,同奏家國大廈將傾的黑色挽歌。只不過屈原家族顯赫,血脈里流淌著楚國貴族的血,本身就是統治階級的一員,且懷有敏銳政治眼光和遠大理想抱負。焦大的身份則是賈代化的奴仆,到書中一代算得上寧國府老資格的老家人。
“老”到什么份上?首先頂有功勞,“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出來了”,此乃超越定策之功的救命之恩。其次頗有忠心,“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
屈原與焦大由愛生恨、由敬生怨、由慮生憂,無不是為了維護現有階級的統治,他們的冤屈,指向一個共通的情緒根源:英雄失卻用武之地。魯迅看到了他們的憤世嫉俗、敢于直諫,和歸根結底希望上層主人好的癡心,同時又能以屈原為對照,反思獨立精神缺失之困。
畢竟,屈原至少為革弊提出了不分貴賤選拔人才、修明法度依法辦事等一系列變法思路,相比之下焦大屬于純情緒輸出,但就是這看似喧鬧的醉酒場景實在不得了,捅破了賈府丑聞的窗戶紙,消解了封建禮法的言語禁忌。
一哭祖宗,上來先扣大帽子,樹立傳統權威話語;二放厥詞,“紅刀子進白刀子出”,看似不省人事祭出暴力威脅話語;三使殺手锏,“每日偷狗戲雞”的道德批判話語,直戳整個家族的心窩子。尤其一句“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猶如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層層敘事漣漪。脂硯齋此處批注“深意存焉”,前半句揭露賈珍與秦可卿的不倫關系,后半句究竟暗伏誰的風流孽債,至今還被世人爭論不休。
以“狂人先知”的形象出圈,焦大醉態癲狂與屈原行吟澤畔形成互文,都在用非常態方式揭示真相。那些以命相搏的諫諍忠義,在承平年代淪為笑談。賈蓉命小廝“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填他一嘴”的處置方式,不僅昭示焦大命運的凄涼,也預演了整部紅樓的悲劇,從軍功立家到淫逸敗家,一場月夜醉酒撕開了墮落軌道上最深的裂痕。
PART.02
一場醉酒危機公關
? 鳳姐潑醋?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像極了時下仍在上演的中式酒桌文化。作為“主賓”的王熙鳳,先被大家伙捧得高高的,又被捧哏們灌的多多,難以避免地犯下大錯,上演了被脂批稱為“阿鳳生平第一丑態”的鬧劇,暴露出禮教規訓與人性本真的慘烈撕扯。
老太太湊份子給寵愛的孫媳婦過生日,本是王熙鳳的高光時刻。誰也沒料到從來不信鬼神,一直用自己的雙手翻云覆雨扼住命運咽喉的女強人,卻在這一天被命運掐得直翻白眼。
捉奸在床已經夠嗆,鳳姐的失態源于她聽到了比丈夫出軌更可怕的一段對話:那婦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賈璉道:“他死了,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么樣呢?”那婦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賈璉道:“如今連平兒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說。我命里怎么就該犯了‘夜叉星’。”
別看鳳姐平常沒事兒總呲噠賈璉,但她對丈夫是付出真心真感情的,與賈蓉秦氏夫婦的冷淡關系一對比就可知。賈璉不在家,原文描寫鳳姐“胡亂睡下”,脂批提示“‘胡亂’二字奇”,意思耐人尋味。茲因賈璉在家時,王熙鳳必要精心洗漱一番,夫妻卿卿我我好不甜蜜。
熱血涼起來比誰都快,高調落下來跌地穿心。正是賈璉平日的退讓,加上眾人拾柴火焰高,讓酒勁上涌的王熙鳳在面對不堪情境時,一下子失控繼而失態,把夫妻矛盾鬧到了眾人皆知的地步。
因為醉酒,彼時的鳳姐忘了自己生活在18世紀的封建中國,她既要扮演殺伐決斷的掌權者,又要恪守三從四德的婦道;既要在人前人后體現賢良,又要在私域堅定捍衛愛情。從受害者到“潑婦”的形象轉變,印證了英國社會學家霍克希爾德提出的“情緒勞動”理論:失控的情緒宣泄終將消解道德正當性。
醉酒打開了王熙鳳的情緒泄洪閘門,可即便在完全失控的狀態下,她依然遵從操守本能地回避直接攻擊賈璉,拳頭和臟水只以在場的其他女性為目標。這種“習得性馴服”,比任何清醒時的順從更令人心驚。
反觀男性,則是不管不顧的,一句“喝多了”就成為消弭無形的咒語。其實沒喝多少的賈璉,假意仗著酒勁,連劍都拔了出來,大喊大鬧要殺妻,最終收場是因賈母搬出了“我知道你也不把我們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來!”才得以平息。父權制的刀刃,總是先刺穿男人的脊梁,再用他們的手,捅向女人的心臟。
主持并終結這場輿論戰的賈母,使的是四兩撥千斤的維穩手段,一方面將賈璉的過錯歸咎為“年輕饞嘴”“哪個貓兒不偷腥”,一方面為鳳姐“疊甲”,告訴看熱鬧的眾人她只是吃醉酒又吃醋,可不是一個妒婦。
夫權與家族利益始終碾壓個體情感,面對背叛時,冷靜應對比宣泄憤怒更有利于爭取主動權,很顯然鳳姐在這場醉鬧后清晰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有了后來對待尤二姐的手段。
就在我們剛剛覺得同情鳳姐時,消息傳來,鮑二家的上吊死了。一條人命因為這場醉鬧沒有了。刀斧之筆,著實辛辣。
PART.03
湘云醉眠與魏晉風度
湘云醉眠恰似一場微型“曲終人散”的預演
?湘云醉眠 ?
不少研究者指出,湘云是“大觀園中最具魏晉氣象的人物”。到底什么是魏晉氣象?又得搬出魯迅。
在名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魯迅總結魏初文章的風格為“清峻,通脫,華麗,壯大”,這般氣質的形成與動蕩時局密不可分。司馬氏專權,“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迫使文人以醉酒、服藥、清談等方式避禍。阮籍大醉六十日拒婚司馬昭,嵇康打鐵不問政事,這些看似放誕的行為,實則是“茍全性命于亂世”的生存策略。
所以魯迅說,魏晉風度“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如此背景與湘云醉臥芍藥裀非常契合,是曹雪芹對魏晉風度的隔空致敬。當這位“是真名士自風流”的少女化作竹林七賢在紅樓中的倒影,以天地為衾枕時,作者與角色共同完成了對禮教規訓的完美越獄。
拆解“中國文學史上最美的醉態”,實則還呈現了多重文化符號的交織。原文描寫“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蜂蝶紛飛,暗合莊周夢蝶的哲學隱喻;落英繽紛,呼應陶潛桃源的精神圖騰。
湘云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這是接續此前游戲,應了一古文,一古詩,一骨牌名,一曲牌名,一時憲書上的話。古文出自歐陽修《醉翁亭記》,“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冽”,古詩典出李白《客中作》,“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抒發湘云此時忘憂忘情的大快樂。
以樂景寫哀情,越是忘憂,越是心有隱憂。餞花會原本為了感傷春逝,湘云醉眠恰似一場微型“曲終人散”的預演,當眾人笑鬧著圍觀這場行為藝術時,唯有寶玉領悟到“轉眼秋風起,美人終遲暮”的悲涼。
無論是嵇康臨刑前彈奏廣陵散的絕響,還是湘云中秋夜“寒塘渡鶴影”的命運讖語,再自由的靈魂終究難逃時代桎梏。服藥飲酒的雙重隱喻揭示了魏晉風度的悖論性:服藥本為追求“神明開朗”,實則導致“皮膚潰爛”,飲酒看似放浪形骸,內里卻充滿“憂生之嗟”。
正如李少和形容,湘云之醉是“陽剛美與陰柔美的完美融合”,其率真之態“如嵇康、李白式的才華橫溢”。阮籍的窮途之哭、劉伶的死便埋我、湘云的香夢沉酣,都將生命悲愴轉化為藝術震撼,在肉體沉淪中尋求“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飛升。醉,由此被賦予文化象征意義,是對虛偽世情的反抗,是對生命本真的堅守。
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焦大之眾人皆醉我獨醒,鳳姐之借酒澆愁愁更愁,湘云之醉舞狂歌五十年,都像一面面棱鏡,折射醉中求真的精神,照見心靈深處的塵埃。在功利的現實中清醒太久,我們仍需這樣的醉酒時刻,讓靈魂暫離世俗枷鎖,于沉醉中觸摸生命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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