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第一本看到臉紅心跳的書,是《封神演義》。土行孫和鄧蟬玉洞房那段。我想:古人寫書,真是!
小學三年級,《書劍恩仇錄》,陳家洛看香香公主洗澡。啊太過分了,真想捂眼睛!
《雪山飛狐》,胡斐和沒怎么穿衣服的苗若蘭在床上躺著,沒眼看啊沒眼看!
《天龍八部》,夢郎夢姑,這這這,怎么話說得好好的,突如其來就過來一個裸女?——之前木婉清被騙吃了藥,想跟段譽做夫妻,不也沒做成么?虛竹這里直接到位了?
《神雕俠侶》,楊過給陸無雙接肋骨,盯著人家胸部呆看。公孫綠萼給父親脫衣驗明自己沒偷東西。楊過居然還看呆了,這個人真是嘖嘖嘖!
讀古龍。
《陸小鳳傳奇》,陸小鳳半夜里被脫了衣服的上官雪兒摸到床上。我想:古龍筆下的女人,真擅長脫衣服。
《多情劍客無情劍》,林仙兒初見李尋歡那一次就脫光了。我想:古龍筆下的女人是不是都得脫光?
《幽靈山莊》,葉雪跟陸小鳳剛見面,嗖嗖嗖又脫一干凈。我想:得!
有些東西,當時并沒讀懂。
我讀《天龍八部》時年紀小,看白世鏡跟馬夫人調情,“你身上有些東西,比月亮更白更圓”。我沒明白:那是啥意思呀?
《紅與黑》和《包法利夫人》,也是:讀著好像也沒什么呀,干嘛要被禁呢?
川端康成《雪國》,我小時候讀到最后都莫名:主角和駒子,到底有沒有一腿呢?
《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特雷莎去找外遇那段,裸體去洗手間什么的,那段我看了也莫名其妙。
《三劍客》,我很多年后才發現,達達尼昂其實是跟米萊蒂睡過了的,但當時讀不懂啊,以為他倆很純真,聊了一晚上的天。
王小波《黃金時代》,當時大家都目為黃書,我看了倒覺得問題不大。他只是寫得直白,還很美,但不太會讓人看到性起。
讀《紅樓夢》,說賈寶玉和秦鐘如何親昵,也就過去了。后來《鹿鼎記》后記,金庸說賈寶玉,“既有秦鐘,又有蔣玉菡”。我愣了:原來他倆不是普通好朋友啊?
《圍城》里,方鴻漸的兩個弟媳婦,誤會孫柔嘉和方鴻漸是奉子成婚,討論孫柔嘉照片里的身材是否顯肚子了云云。我小時候,根本沒明白,還在想:這妯娌倆對大嫂的身材,關心成這樣?
當然,那時候也不明白,為什么方鴻漸在船上,聞見鮑小姐爽身粉的味道,怎么就那么高興。
《倚天屠龍記》,我是小學五年級看的,張無忌撓趙敏的腳,當時只覺得好玩:成年人還玩撓癢呢!
后來年紀略長,重讀張無忌刺激趙敏,這句子:
張無忌忍心不理,繼續施為。趙敏一顆心幾乎從胸腔中跳了出來,連周身毛發也癢得似要根根脫落,罵道:“臭小子……賊……小子,總有一天,我……我將你千刀……千刀萬剮……好啦,好啦,饒……饒了我罷……張……張公子……張教……教主……嗚嗚……嗚嗚……”張無忌道:“你放不放我?”趙敏哭道:“我……放……快……停手……”
現在看來,真是浮想聯翩……
初次讀來沖擊力最強的,是大江健三郎的某幾部。
當時聽說他是1994年諾獎嘛,特意招來讀,結果:
《性的人》,男主角在地鐵里動手動腳,細致描寫他如何撫摸女性: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地鐵癡漢這個勾當。
《我們的時代》一開始就是南和妓女在歡愛,南還發明了“只要想著哲學,可以延遲高潮”的法子。
《個人的體驗》,男主角去找舊情人來緩解兒子畸形的痛苦。
經過大江健三郎后,其他名著作者所謂禁書,都刺激不了我了。
《洛麗塔》,其中有色欲描寫的其實挺少,而且第一卷結尾那段,寫得很美,就是純虛寫了。
《金瓶梅》這書,我看到后來,簡直為了找吃的:宋蕙蓮的燉豬頭、應伯爵吃的豬肉打鹵面、西門慶吃的糖衣梅、常峙節老婆做的螃蟹、孟玉樓給的福仁泡茶,家常喝的金華酒……個人所見,李碧華的《潘金蓮之前世今生》,寫情色場面,怕還比《金瓶梅》妖艷動人些。
《南回歸線》和《北回歸線》,看了覺得還行,也沒有生理沖動,“文字很有激情啊”,過去了。
我高中時,有個同學郊區來的,跟我說,他讀臥龍生《金劍雕翎》,覺得這書太黃了。
我想:那書我讀過啊,哪兒黃了?不就是什么蕭翎岳小釵百里冰之類的,很純愛啊。
后來他帶了一本讓我看。我愣了。
封面倒是《金劍雕翎》,內容也大致相仿,但在某些段落,會突如其來,插入一段不對勁的描寫——原書里沒有的!
我都詫異了。一翻這書,沒有印廠,沒有版權號。后來知道了,是本地鄉下廠子盜印的。在各類天高皇帝遠的武俠書里,插幾段這種描寫,郊區鄉下工人喜聞樂見。
我過年回鄉下,跟鄉下一位長輩聊過這個,他覺得這很正常,而且功德無量。
我跟其他朋友聊起過。他們承認,自己最初去讀《洛麗塔》,讀《挪威的森林》,不是沖著納博科夫和村上春樹的大名,而是,“據說那書黃得很”。當然,陰差陽錯,從此也成了納博科夫和村上春樹的擁躉,也算歪打正著。當然,我也有朋友是沖著田小娥和黑娃那段去讀《白鹿原》的,結果也愛上這書了。
反過來想,也不錯。大多數人讀書,并不認作者,而是沖話題去的。“這本書得了諾獎”、“這本書很有爭議”,去了。納博科夫當年《洛麗塔》初出版時,飽受爭議,如果不是英國小說家格雷厄姆·格林幫腔,這本書在評論界可能就要糟糕。但反過來,這本書的暢銷,也讓他終于有錢有底氣,不用在大學憋講義,可以去寫東西了。
世上路途千萬,但如果能通向好的結果,也不壞。
《倚天屠龍記》里,張無忌離開冰火島前,謝遜曾逼迫他背下許多武功要訣,還說“雖然你現在不懂,但先記著,將來總會懂的”。周伯通讓郭靖背《九陰真經》,不管有用沒用,先背著再說。
閱讀與游歷,其實也不為都記下來,只是留個印象,在心里生根。日后觸景生情,總會懂的。
至于許多東西,也不必求一次性就懂。沒到那個時候呢。好東西,早看了總比晚看了好。反正以后,慢慢也就懂了。
上世紀,我鄉下親戚們住的地方,結婚有個小習慣:為了新郎新娘洞房順遂,會在新房放一本帶色的雜志。
那時沒互聯網,聚眾看錄像又違法。類似雜志,多是去南方打工的人帶回來的,登載一些嗯嗯啊啊的小文章,給鄉人解壓抑。
雜志放洞房,也許放新郎新娘枕下,也許放床頭柜,都有。
有些雜志,甚至一家傳到另一家,都翻舊了。有老人家放雜志時還開玩笑說,這雜志是送子觀音,說兒子兒媳看這個,很快就懷上了。
我有位遠房大伯說的事。
他用本地土話說的,但大概不妨礙理解。
他兒子兒媳結婚時,場院開席,鞭炮連天;請師傅來炒大鍋菜,賓主盡歡。
來了一位當地管治安的小頭目。
當時轄區挺亂,小頭目似乎沒正式頭銜,但他爸爸是有職位的,在地方上很說得上話,所以大家也默認小頭目能管那一片,很給他面子。
婚宴慣例是中午吃到晚上,小頭目上午就來,不理會大伯給他遞煙,徑直闖新房,婚床枕頭下一翻,翻出那本雜志,舉在手里:大家看看啊!我翻著了啥!
大伯給他遞煙,問他要如何,小頭目說:五百塊。
——1990年代的五百塊,對鄉下人家,還是挺惱人的一筆錢。
小頭目說,有五百塊,大家開心吃酒,新郎新娘洞房;沒有五百塊,傳播這種書,所里面去蹲一夜天,吃屁!噶大的市面,不要為了五百塊銅鈿,大家不開心!
遠親大伯是個痛快人,說好,給你五百!大家到下面吃酒!
這事不大,但惡心人。
遠房大伯沒敢讓新郎新娘知道,怕他們不開心,但自己憋氣許久,所以后來才要偷偷跟我們說。
黃昏送那小頭目走時,遠房大伯沒忍住,說了句:
管天管地,還管我俚困覺。
小頭目說:
你俚吃飯困覺,我俚不管;你俚想要開心愜意,我俚就要管,保準管到你俚不開心不愜意。
也許不是我們少年時的環境格外純真,如今不純真了:世界一直不純真,只是少時被打掃得格外純真罷了。
實際上,如今滄海桑田經歷過,會發現少時覺得黃的段落,壓根兒沒問題,有許多還純真俏皮呢——只是因為少時所受的教育,草木皆兵,將一點美好的人之大欲,都當成了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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