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世”與“入世”,乃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態度:前者竭其心力,勞其一生,努力為社會做貢獻,讓歷史所銘記;后者則一身高潔,超然物外,追求淡泊寧靜的人生境界,亦如唐代鳥窠道林禪師所言,“來時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事一同。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但縱觀歷史,真正的“出世者”卻寥寥無幾,因為普通人很難與社會完全隔離。其實,“出世”與“入世”并非絕對分割,而是密切關聯,兩者皆為人生所需。人生的智慧,正體現在對“出世”與“入世”這一對矛盾的把握和平衡上。王一亭先生即是這樣一位游走于“出世”和“入世”之間的杰出藝術家,在其身上我們可以充分感受到“以出世態度做人,以入世態度做事”的精神境界和行為準則。
王一亭(1867-1938 年),名震,字一亭,成年后多以字行,出生于上海周浦,祖籍浙江吳興(今湖州),40 歲時曾返吳興北郊白龍山麓居住,遂以“白龍山人”為號,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早年加入同盟會并任上海分會財務科長,集書畫家、實業家、銀行家、慈善家、佛學家和社會活動家等多重身份于一身,故為研究民國時期上海乃至中國經濟、藝術、佛教發展史不能繞過的一位重要人物。
王一亭幼年喪父,家境貧寒,在外祖母家長大。13歲時,進入上海“慎馀錢莊”當學徒,后當“跑街”(類似今天銀行的客戶經理),其主要職責是收存與放貸,建立與客戶的借貸關系等,對于錢莊十分重要。難怪,舊時錢莊有一句行話,叫“看錢莊興不興旺,就看跑街靈不靈光”。20歲時,王一亭進入李平書經營的“天馀號”工作,由于業務能力出色很快升任經理。光緒三十三年( 1909年),日本的“日清汽船株式會社”在上海設分社,因李平書的推薦及作保,其擔任分社總代理,后來又兼任“日本大阪商船會社”上海分社總代理。隨著兩家分社經營業績的不斷攀升,王一亭在上海工商界的地位和聲譽日漸提高。在此過程中,王一亭將豐富的傭金收入和平時的積蓄,都投資到興辦民族工商業和金融企業上。他提出“立國之本,基于富強;富強之本,基于工農商”的主張。當時,中國的民族保險業在上海開設不多。1905年4月,福建籍巨商曾少卿就聯合上海的紳商朱葆三、王一亭、李平書、嚴筱舫等發起籌建了華興保險公司。此后,朱葆三創設華安水火保險公司、華成經保火險公司以及華安人壽保險公司時,王一亭均為主要投資人,此外他還投資了華通水火保險公司等。1906年,周廷弼、沈縵云等人集資15萬元,創辦中國第一家民辦商業儲蓄銀行——信成商業儲蓄銀行,王被推舉為董事。同年,上海成立滬南商務分會,其又被推舉為總理,并在歷屆上海商務總會中擔任會董。1908年被推選為滬南商務公會首任會長;1912年當選為上海總商會協理。1913年,他又與郭竹樵、朱子奎等人集資25萬元,改官辦的中華商業儲蓄銀行為商辦,并任董事。自1934年起,他就一直任中華商業儲蓄銀行董事長,直至去世。
王一亭自幼酷好丹青。其10歲那年,外祖母授以《孝經》,這是一種內有插圖的小冊子,他見圖而喜之,以手指摹仿。在慎余錢莊站柜時,又利用余暇揮毫作畫,由于天資聰穎,居然無師自通,逐漸入門。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得列海派耆宿任伯年門下蒙任親炙,復又結識大師吳昌碩,相友莫逆,朝夕切磋,由此繪事日進。即使在擔任日清總代理之后盡管商事繁劇,仍堅持每天作畫,寒暑無間,繪技由是日臻化境。王一亭畫作題材廣泛,所作構圖奇崛,落墨蒼渾雄渾,放恣不羈中透溢著一股濃郁的以行楷書法入畫的獨異風格,被滬上藝壇贊為“天驚地怪而鮮有其匹”。其繪畫藝術不僅獨樹一幟,還深深地影響了一大批書畫家,門下弟子眾多。因此,就其繪畫藝術及成就與地位而言,如果說吳昌碩是海派藝術的軸線,那么王一亭就是海派藝術逐漸聚攏的坐標。
王一亭的繪畫,早年師從任伯年,畫風清秀俊逸。任伯年過世后的十幾年里,王在獨自探索中轉益多師。民初期間(約1911-1913年間),其與吳昌碩相識后,畫風逐漸向大寫意靠攏,變得拙重雄強。雖深受任、吳之影響,但其并未泥師不化,而是在綜合任、吳所長基礎上找到了自己的藝術定位,獨出新意。就畫題之廣博而論,王近任遠吳,諸如駱駝、飛燕、麻雀、公雞、烏雞、烏鴉、馬、鴨、桃花、鶴、柳樹、白兔、白鵝、茶花、虎、鸚鵡、木芙蓉等吳昌碩很少涉獵的題材,皆見于王氏筆下。就筆墨之風格而言,則又近吳而遠任,其用筆酣暢淋漓,剛健凝重,氣勢磅礴,設色濃艷,深得吳昌碩筆意。
王一亭擅畫歷史人物、神話人物、古代名士如老子、孔子、蘇武、陶潛、鐘馗、二十四孝人物等,尤勤于以畫禮佛,自言50歲后每日畫一佛像。其畫佛,在技法上更多借鑒吳昌碩,而題材上則又學習任伯年。他的佛畫對象十分豐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無量壽佛和觀音。如1927年所作《無量壽佛》,虬髯亂發,眼神炯炯,干濕用筆相互摻和,更顯佛的精神。衣紋線條渾圓有力,多而不亂,書法用筆,質感強烈。王一亭一心歸佛,茹素持齋,這在其繪畫之中有重要體現。在江蘇、浙江、上海的較大寺廟中幾乎都藏有王一亭所繪的佛像。這些佛像有如來、觀音、達摩、羅漢等,姿態各異,神情生動逼肖。一根根急速而下的線條,密而不亂,疏而不弱,金石氣依然隱約可感。筆者甚至可以體會到作者當時創作的心態和激情。其佛像乍看粗簡,卻內涵曠達,磅礴的氣勢躍然紙上,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吳昌碩曾在《白龍山人題畫詩?序》中指出:“王君之畫因綿邈高渾,直逼元宋;而其詩又溫婉排奡。悉稱其畫所謂體差裒等。詩與畫互為裒益者歟。”王一亭獨特的佛畫藝術成為他區別于其他畫家的典型特征。
常言道:“畫得好不好看畫面,學問好不好看題款。”眾所周知,吳昌碩作為海派巨擘,功夫最深的是書法,印是書畫的發展,影響最深遠的是畫,詩和畫跋則生動地體現了他的藝術思想。詩書畫印渾然一體,彰顯了吳氏藝術之獨特魅力。縱觀王一亭各個時期繪畫作品亦是如此。其早期繪畫作品多為窮款(僅落姓名或字號)或短跋,而中、晚期尤其是晚期,其題跋大多是長款甚至長跋,占據了畫面中極大的位置,有時畫只寥寥數筆,而落款卻洋洋灑灑數十字甚至上百字。這種詩文題跋增強了王一亭繪畫的文學性與大眾性,使其繪畫藝術的文化含量和人文精神更為拓展,這正是海派書畫的時代特征,既可為受眾所欣賞又不失人文精神。如他畫的《接福圖》,圖中人物僅占畫面三分之一,而三分之二的畫面是巨跋。詩、文、畫、印并茂的藝術形式,顯示了其對文化境界的強烈追求。
“心正則筆正”。抗日戰爭期間,日本人在尚未攻占上海時,就已經指定由王來做上海維持會會長,也即臨時“上海市市長”。但王氣節高貴,果斷拒絕日本人的邀請,不顧年邁體弱,毅然攜家眷避地香港。日本人在氣急敗壞之下,炮轟了王在上海的洋樓。張大千曾高度評價王一亭的藝品及人品,“先生民胞物與,復耽禪悅,胸襟闊達而志節高邁,落筆放達不羈,始能縱送由心,全其氣勢也。”蘇局仙先生也曾作一聯:“拼一死不辱斯文;留片紙還看真性”,以緬懷王一亭先生。聯語簡明扼要,然寫出了公允的評論,盛贊其藝術成就,欽佩其“卒不污節”之難能可貴。1938年病逝后,遠在重慶的蔣介石亦提送挽聯“當飄搖風雨之中,彌征勁節;待整頓乾坤而后,重吊斯人”,足見其貢獻之大,影響之巨,地位之高。同時,王一亭一生虔信佛教,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的佛家思想影響使之成為中國近代著名的慈善家。在商界獲得成功后,其積極投身于海內外的慈善事業,并取得了驚人成績,從而成為上海界慈善事業的領袖人物。其曾集資救助日本關東大地震,被日本群眾稱為“王菩薩”,并以求得其畫作為榮。尤其是他經營的上海慈善聯合會,發起組織的為民請命呼吁和平、救濟婦孺、臨時救濟難民等善舉,對穩定當時社會秩序和活躍民間慈善事業發揮了重要作用。更難能可貴的是,他還突破傳統慈善只救人身而不救靈魂的模式,大力資助慈善教育,把傳統的善舉提升到另一個境界,不僅救人之身體更救人的靈魂,具有近代慈善“教”“養”并重的鮮明特征,所以倍受后人推崇。吳昌碩曾這樣形容王一亭:“以慈善事業引為己任,繪圖乞賑,夙夜彷徨,不辭勞苦,于是四方之災黎得以存活者無算。”
走筆至此,筆者不禁想到,從中國傳統的意識觀念和藝術史來看,畫家與普通文人一樣,似乎和商人政客有著本質區別,一“出世”一“入世”,涇渭分明,而王一亭的出現卻顛覆了這種傳統,他把這兩種身份集于一身,且相輔相成,其愛國情懷、高尚品德、慈善之心都以不同方式影響著整個海派藝術的發展,可謂在“出世”與“入世”間尋到相得益彰的平衡,值得我們深思、探究和學習借鑒。
來源 l 杭州日報 作者 l 俞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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