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以“散裝”形象聞名網(wǎng)絡，已經(jīng)很久了。

正名為“江蘇省城市足球聯(lián)賽”、俗稱為“蘇超”的業(yè)余足球賽事，開賽僅三輪，現(xiàn)場觀眾突破19萬人次，超過同期中甲聯(lián)賽。

“蘇超”13支球隊的比賽號稱“沒有黑幕、沒有假球、只有榮譽、只有世仇”。一項體育賽事，參與者和旁觀者玩梗玩得高潮迭起，而幾乎沒有誰關心冠亞季軍有什么物質(zhì)獎勵。

江蘇省內(nèi)各城市的競賽口號

雖然“蘇超”的城市聯(lián)賽模式并非首創(chuàng)，如“桂超”“浙超”都在其之前，但其他省份的足球賽事很難復制其盛況，因為江蘇的十三地市實在是情況特殊：經(jīng)濟實力相差不遠、歷史糾葛源遠流長、城市認同彼此彼此、自我定位各式各樣。誰也不服誰，是“蘇超”十三太保名義上同屬一個江蘇，場上表現(xiàn)卻像十三盤散沙的主要原因。

而之所以能散得這么徹底，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面都有原因。

壹

大致而言，江蘇可以分為蘇北和蘇南兩大板塊，“蘇中”的概念直到2010年左右才漸興。明太祖朱元璋以應天府（南京）為中心建直隸之前，長江下游南北兩岸從未屬于同一個一級行政區(qū)。

夏商周時期，蘇北屬于東夷、淮夷，而蘇南屬于句（gōu）吳。《尚書·禹貢》分天下為九州，蘇北是徐州而蘇南是揚州，基本分界就此形成。

春秋時期吳越爭霸，吳國的都城姑蘇即蘇州；秦朝崩盤后楚漢爭霸，霸王項羽的都城彭城即徐州。東漢時期，長江下游以北屬于徐州刺史部、以南屬于揚州刺史部。

東漢的徐州刺史部 圖據(jù)：《中國歷史地圖集》

東漢的揚州刺史部 圖據(jù)：《中國歷史地圖集》

東漢末年分三國，東吳和曹魏兩個政權各自占據(jù)蘇南蘇北。東吳孫權更定都建業(yè)（南京），開始了南京作為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朝古都的歷史。

南北朝時期，蘇南蘇北的分界由長江變成了淮河：淮河以北屬北朝、淮河以南歸南朝。589年隋滅陳統(tǒng)一中國，南京被隋軍踏平，城垣盡毀。

唐代將全國分為十道，如今的江蘇分屬河南道、淮南道和江南道，大致可對應如今的蘇北蘇中蘇南。南宋時金國占據(jù)淮北，而臨安政權占有淮南。

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定都南京，南京周邊成為直隸地區(qū)。1421年朱棣遷都至北京，南京周邊改稱南直隸，包括如今的安徽和江蘇地區(qū)。后清朝取代明朝，將南直隸改名江南省。

清代的江蘇 圖據(jù)：《中國歷史地圖集》

1667年，康熙帝將江南省沿南北向一刀切為兩半：東邊為江蘇、西邊為安徽。這也是江蘇正式建省之始。

之所以南北切而非東西切，將蘇北和蘇南這兩個在經(jīng)濟文化和民風民俗上都迥異的地區(qū)劃進一個行政區(qū)域內(nèi)，既是平衡地域差異，又是人為設置掣肘、分化省內(nèi)本土勢力。這種犬牙交錯的省界分法繼承自元朝，跟把漢中從四川劃入陜西、把信陽從湖北劃入河南如出一轍。

因此如今的“蘇超”，分屬蘇北蘇南的城市對立明顯也就不足為怪了——蘇北蘇南勉強合而為一僅三百余年，分離的時間卻超過兩千年。

而蘇北蘇南的分界，主要是地理上由河流造就的分區(qū)。

貳

中國古代江（長江）、淮（淮河）、河（黃河）、濟（濟水，今已湮沒）并稱“四瀆”，江蘇境內(nèi)獨占其三。全省被長江、淮河、故黃河、京杭運河、蘇北灌溉總渠等河流及微山湖、太湖、洪澤湖自然分割成若干地理單元。

尤其河流的交匯點，更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中心城市：汴水和泗水交匯的徐州、淮河與運河交匯的淮安、長江與運河交匯的揚州鎮(zhèn)江、太湖與運河溝通處的蘇州無錫……每一個地理單元內(nèi)都有一至兩個中心城市。

而這些城市差不多個個都有來頭：南京和蘇州都做過省會不用提；揚州是隋煬帝的江都，也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勝地；無錫是句吳國最早的定居地，1927年之前卻又是常州府屬地；鎮(zhèn)江是東吳遷都建業(yè)前的都城，從1928年至1949年一直是江蘇省省會；淮安曾是漕運總督衙門所在地，是漕運時代的經(jīng)濟中心；鹽城在西漢之初即因煮鹽置縣；泰州曾是蘇北行署駐地；徐州一度被清狀元張謇力主作為中心建省……

江蘇行政區(qū)劃 圖據(jù)：中國大百科全書

但省內(nèi)的主要差異還是蘇北蘇南。大體而言，一直以來都是蘇北較貧而蘇南較富。

以徐州為中心的蘇北，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楚漢時項羽在此大破劉邦，三國時曹操、劉備、陶謙、呂布在此刀兵不休，即便兩千多年后，徐州作為臺兒莊大戰(zhàn)和淮海戰(zhàn)役主戰(zhàn)場，也都硝煙不止。此外，從1128年以來，黃河改道、奪淮入海，給蘇北帶來了700余年的水患。

清代徐揚等《乾隆南巡圖》“大運河至蘇州”（局部）

而自東晉衣冠南渡起，江南就逐漸取代北方成為國家的經(jīng)濟重心所在。以蘇州為代表的蘇南，明清以來棉紡、刺繡、織錦等手工業(yè)發(fā)達促進經(jīng)濟繁榮，更自南宋以來即處于文風鼎盛的文化中心位置，科舉制度建立以來出自蘇州的狀元多達55位，數(shù)量遙遙領先國內(nèi)其他城市。近代以來，隨著上海的開埠和崛起、長江黃金水道的運營，蘇南的地理區(qū)位優(yōu)勢也更加突出。

大相徑庭的經(jīng)濟地域環(huán)境，造就了截然不同的文化氣質(zhì)。蘇北從方言到飲食習慣，都屬于北方的豪爽、直率、粗糲、威猛氣質(zhì)；吳儂軟語的蘇南，則精致、細膩、柔和、風雅。兩種文化一旦相遇，互相看不慣在所難免，更不要提省內(nèi)方言眾多，相互溝通向來不易。

江蘇地形 圖據(jù)：中國大百科全書

而南京甚至被蘇北蘇南同時拒斥：偏處江蘇西隅的南京，其特有的金陵文化既與蘇北文化迥然有異、又與蘇南的吳文化涇渭分明。其北、西、南三面更被安徽重重包圍，以至于得了“徽京”的謔稱——名義上雖是江蘇省會，對別的城市而言“你還是去管你自己的安徽”。

天時不配、地利不搭的前提下，要是還有人和，那才是怪事。

叁

“蘇超”第一輪，空位眾多、門票贈送，對體育場地的要求是可容納人數(shù)不得少于2000人。兩輪過后，多支球隊的主場換成了可容納數(shù)萬人的大體育場，10元一張的門票被炒到了數(shù)百元。原因無他，城市之間的對峙實在是話題無限。

6月1日，“蘇超”南京隊VS無錫隊的觀賽人數(shù) 圖據(jù)視覺中國

南京與蘇州，榜一大哥之爭由來已久，畢竟“江蘇”之名就是取自兩江總督駐所江寧府（南京）、巡撫駐所蘇州府（蘇州）的首字。如今一為正牌省會，一為江蘇首個GDP破萬億的城市，經(jīng)濟排名常年穩(wěn)穩(wěn)壓制南京。對于雙方而言，輸誰也不能輸給對方。

網(wǎng)絡上的玩笑，其實也能看出江蘇各城市之間的競爭

兩千多年前你死我活的爭霸，至今仍能成為當下的高燃情緒。宿遷VS徐州的比賽，是項羽故里VS劉邦故里之爭；淮安VS宿遷的比賽，又成了戰(zhàn)神韓信VS霸王項羽的終極PK；淮安VS徐州，看點則在于韓信能否復仇成功。

除了歷史名人，也不乏架空：連云港VS常州，所謂孫悟空VS恐龍的大戰(zhàn)，而常州其實除了一座新建的中華恐龍園之外，與恐龍并無絲毫淵源。常州VS無錫，則是蘿卜干炒飯和水蜜桃的搏殺。

圖據(jù)視覺中國

除了平級城市相互刀光劍影，更有下克上的逆反。常熟、張家港、昆山、太倉都是屬于蘇州治下的縣級市，看球時卻不見得支持蘇州。大概是因為其經(jīng)濟主要來自上海的外溢效應，并非受惠于蘇州，不吃人嘴軟當然能想挺誰就挺誰。無錫治下的江陰，反而可能力挺蘇州，也或是因為江陰人覺得不是他們依賴無錫，而是剛好相反。

不服氣的資格、看不慣的底氣、愛誰誰的姿態(tài)，統(tǒng)統(tǒng)來自經(jīng)濟實力。2024年數(shù)據(jù)顯示，GDP排名江蘇第一的蘇州與排名末尾的連云港，GDP差距不到6倍。但如果按人均GDP來算，無錫才是江蘇的頭牌。

另外，直接向中央繳稅的二級財政城市，全國僅有27個，包括北京等4個直轄市，南京等6個省會城市，深圳等5個計劃單列市，剩下的12個就是江蘇除南京之外的其余12個地級市。也就是說，江蘇十三市全都是二級財政市，也全部進入全國GDP百強城市。

另外，在2024年全國百強縣榜單中，有24個來自江蘇。百強縣前5名，江蘇包攬了4項。

實力在線，是“蘇超”的火爆與其他地區(qū)風靡一時的燒烤或冰雪游的本質(zhì)區(qū)別：“蘇超”滿屏的玩梗自嘲，都是其他地區(qū)難效仿的——夸都嫌夸得不夠，遑論自黑？最近遭遇連敗、排名最末的常州，球迷可以公然稱“只要被我贏一次就會被釘上歷史的恥辱柱。至于為什么我不會被釘上？因為我自己就是那根恥辱柱”。

2025年6月，江蘇昆山，13張“蘇超”梗圖出現(xiàn)在大屏幕上播放 圖據(jù)視覺中國

類似自嘲，數(shù)不勝數(shù)。“蘇超”的吸引力，本質(zhì)并不來自于體育競技的水準，而是不必仰人鼻息的平等、萬眾同歡玩梗的放松、民間閑暇充裕的富庶，再加形散神凝的高度同一性所聚合而成的稀缺。

這樣的稀缺，目前有且唯有這一省，因此“蘇超”可觀卻不可復制。

文/啟凌 編輯 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