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枬子 畫|馬桶
千禧年的跨年夜,出人意料的很冷。我從深圳趕回來過元旦,衣服穿得單薄,騎著摩托,寒風吹過,像千萬根細針同時扎進身體,疼痛且無法逃避。
深夜出門也是迫不得已,剛下飛機就接到了佩妹子的電話,講小李子堂客前幾天生了女兒,問他要小孩子穿過的舊衣服。佩妹子的女兒比我女兒大一歲多,她小時候的舊衣服當時全送給了我,一件不剩,要我趕快送點舊衣服過去。
我和小李子、佩妹子17歲同時進廠,分在同一個車間,還是同年同月出生,關系一直很好(我們三人的故事以前寫過,見《想起那些慢慢失去聯系的朋友,一回頭,青春都喂了狗》)。當時的風俗是誰家生了小孩,都是問親戚朋友要稍大點的小孩子穿不下的舊衣服,代表著積攢福氣和傳承好運。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家生活都儉樸,能省就省。
我一到家就趕快將女兒穿不下的衣服打包,又出門買了一床新的嬰兒被。收拾完了才想起我沒有小李子的聯系方式,他搬了家,地址也不知道,只好又打電話問佩妹子。結果佩妹子說他也不知道,他是剛巧到醫院看望一個朋友時碰上的小李子兩口子,第二天送衣物過去時趕上她出院。小李子沒手機,沒傳呼機,現在在長沙卷煙廠宿舍守單車棚,專做通宵晚班,要找他只能去單車棚找。
卷煙廠有幾個宿舍區,有些還有兩個以上的單車棚,我逛了一大圈才找到小李子,他裹著一件破舊的軍大衣,頭發亂蓬蓬,滿臉憔悴。見我來了很高興,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撈白沙開煙給我,卻發現只剩一支,我忙掏出自己的三個五,“抽我的吧”。
我點燃打火機,那一點火光微芒,不停搖晃著,險些被風吹滅。映照著小李子一雙失神的眼睛,布滿了血絲,寫著無奈和一絲不甘。我問他何解不找份白天的工作,他搖搖頭,長嘆一聲:“我又不像你,有技術,不愁沒飯吃,箇現在到處都下崗,冇手藝哪里找得到事做?堂客又冇工作。我白天在河邊頭楊眼鏡餐館端個盤子賣煙和檳榔,一天只能賺個十幾塊錢,養不活崽啊,搭幫晚上守單車棚,一個月有幾百塊,勉強夠噠。”
說到這里,小李子想起件事,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遞給我:“這是我幫你領的箇幾個月的失業救濟金。”
我忙推脫:“你拿噠用不,我又不缺箇幾個錢。”
小李子大力推開我的手,有些生氣地說:“你莫看人不來,箇是國家把你的錢,我不能要。”我曉得小李子性格好強,說不要就肯定不會要,只好訕訕地收下。
小李子又說:“對了,以后我就不能幫你代領了,下崗辦的說了,下個月起必須本人持身份證去現場領,你記得每個月20號回來拿,過期就領不到噠。”
我苦笑一聲:“那算噠,我每個月花幾倍的機票錢回來領這一百多,那是有點寶。”
廠里正式的下崗潮是從1997年開始的,其實幾年前效益就開始走下坡路,我在財務處工作最清楚,每個月發工資都是東挪西借,捉襟見肘。到了這一年終于頂不住了,一開始是搞“輪崗”,就是輪流上崗,這個月你休息,下個月他休息;后來又鼓勵大家留職停薪,慢慢就演變成大批量下崗。
由于所處的崗位,我對廠里的狀況一清二楚,心里明白積重難返,早早尋好了下家。我是廠里干部崗第一個主動留職停薪的人,到了某民營集團做財務負責人。剛開始廠里還把我當做一個主動為企業排憂解難的典型來宣傳,過了幾個月聽聞我混得不錯,尤其我又從廠里挖了幾個人才走后,有些人眼皮子淺,打了我的小報告。人事處長找我談話,要我交留職停薪管理費。我一聽就火了,當場拍了桌子:“老子主動下崗,為你們減輕負擔,還要交錢?那我回來上班。”
其實處長和我都心知肚明,回來上班是不可能的,雖說國營企業人浮于事,但領導崗位卻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再說大部分的人都沒覺醒,總覺得廠里還有翻身的一天,我這個財務部門“小領導”的崗位,好不容易騰了出來,不知道多少人搶。處長只好說:“那廠里有人問就說你交了管理費,財務處那邊你自己搞定。”
到了1999年,廠子終于全面停工,進入破產清算階段。一千多號人全部成了失業人員,買斷工齡的錢則一時下不來,要等廠里資產處理完才有,估計是一兩年后的事了。搭幫國家政策好,每人可以領兩年的失業救濟金,開始是每月100多,后來漲到200多。要拿這個錢必須要領失業證明,而要領這個證必須要先上再就業培訓班。
辦證的時候我是和小李子一起去的,不得不說國家的政策還是到位,考慮得周到,林林總總有十多個班,像駕駛、會計、鉗工、電工、家政等等,全部免費,只是有點流于形式。小李子看了半天猶豫不定,不曉得報哪個班好。最熱門的自然是駕駛技術班,都知道考個駕駛證要大幾千,報上了這個班就等于省了幾千塊,還學會了開車。名額有限,早早就報滿了。
別說小李子,我自己看了半天也不曉得要報個什么班合適,就擠過去問工作人員。工作人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小滿哥,估計是畢業不久,從剛成立的社保局派過來的,被一堆工人大叔圍著吵了一天,正是煩燥的時候,見我又來問,很是不高興,開口教訓我:“看你箇樣范才三十來歲,學什么都來得及,你么子學歷,初中還是高中?原來是么子工種,有證冇?再決定報么子班。”
我沒好氣地回答道:“我研究生學歷,會計師職稱,你說報什么班。”
小滿哥愣了一下,只好說:“你箇情況隨便報個班就好。”又示意我彎下腰,在我耳邊低聲說道:“這班主要是針對文化水平不高的工人,你這種情況不需要,你報那個沒一個人報的家政班,算是支持我的工作,也不用來上課,我直接發證給你。”
我當然巴不得,小李子拿不定主意也就和我一起報了家政班。這班具體學些什么也不知道,反正我們一天都沒去過。
前幾個月我老老實實按時簽到領錢,下半年我跳槽去了深圳工作,自然不可能每月去簽到,就委托小李子拿著我的下崗證去代領。沒想到現在搞這么嚴,還要本人拿身份證去領,這錢也就只能放棄了。
那天晚上我買了一箱啤酒,陪小李子坐了幾個小時。他發了一晚的牢騷,反復跟我說,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好的國營企業怎么就干不下去了,以后的生活怎么辦。我竭盡所能地安慰他,要相信政府,目前的困難只是暫時的,過得幾年經濟形勢肯定會好轉,好日子還在后頭。
他紅著眼睛跟我說:“盛屄,我不像你讀噠書,走到哪里都找得到工作。也不像佩妹子,找噠個好堂客,又是技術工種。我一無所長,堂客也沒工作,今后的日子不曉得何式過。”
我只好說,我們畢竟還年輕,才三十出頭,哪怕是靠賣力氣吃飯,養活自己和家人也是沒問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想想師傅們,他們的日子才真的是難。
小李子這才平靜下來,跟我說前幾天早晨下班,在東塘碰見了周師傅,拿把大掃帚在掃馬路。周師傅有哮喘病,一邊掃地一邊咳嗽,他都不敢上去打招呼。
廠里的一千多號人,按年齡可分四個段,二十多歲和我們這批三十多的人還好,在勞動力市場受歡迎;五十歲以上的最舒服,按政策滿了五十就可提前內退;最尷尬的是我們的師傅們這一批四十多歲的人,有技術的還好,像鉗工、電工等等,到這個年紀基本都有六七級以上的資格證,有些還是八級老師傅,容易找工作。我們型鑄車間的工種基本沒有技術含量,出來打工做雜工都被嫌棄,確實很難。像小李子說的周師傅,身體不好,以前在車間里同事們都照顧他,干干調度,管管倉庫,很輕松,現在出來能找到個掃馬路的工作已經很不錯了。
夜色未盡,我起身告別,肆無忌憚的黑夜正緩慢溶解,淡淡的晨光漸漸掙扎開來,我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二十多年過去,經濟形勢也確實像我說的一樣漸漸好了起來,下崗潮成了過去式。我從深圳回來后在“楊眼鏡”吃過幾次飯,也碰到過小李子,交換過電話號碼和微信。卻很少跟他聯系,直到前年,佩妹子辦了退休手續,請我們吃飯,才再次見到了小李子。
小李子氣色不錯,臉上有了笑容。說是在一家超市上班,女兒也已長大,大學畢業后找到了工作。酒過三巡,小李子突然問我能不能幫他介紹個工作,工資少點無所謂,甚至不要工資都行,只要能幫他交社保。我很奇怪,超市干得好好的,怎么想起換工作?小李子說,他在這家超市干了十多年了,本來管倉庫,還當了個小組長,一直做得不錯。最近因為一些小事得罪了新從總店過來的店長,把他調至收銀臺,年紀大了,收銀怕出錯,所以想換個環境。
我們都勸他,這個年紀了,最好不要再換工作,只差五年退休,熬一熬也就過去了。小李子勉強接受了我們的意見,又笑說佩妹子運氣好,可以五十五歲退休,我們命不好,只差了幾個月,卻要多干五年。我們型鑄車間屬于高溫有毒工種,按規定連續工作八年以上,可以五十五歲提前退休。可惜在1993年初型鑄車間關閉,工人都被分配至其他車間做雜工。我們是1985年進廠的,只差幾個月,達不到連續八年的規定,還是要到六十歲才能退休。只有佩妹子,干的是熱處理工,分到其他車間還是干老本行,可以享受這政策。
佩妹子感嘆道:“這就是命了,當時我還不愿意去熱處理,嫌獎金沒有其他工位多,沒想到最終占了便宜。”
佩妹子跟小李子出主意:“你給店長送點禮不就好了?”
小李子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這事我干不出來。”
我想了下,我有個徒弟在他們店的總店做財務主管,就說:“我幫你到總店找下關系,應該問題不大,不過你以后也要改改脾氣了,不歸你管的事少管。”
吃完飯我開車送小李子回家,路上跟我說,他現在只有一個心愿,就是早點把平順嫁出去。說來慚愧,我還是頭一次知道他女兒名字叫平順,就問他為什么給女兒取個這樣的名字?他解釋道:女兒是下崗時期生的,當時想的是希望她以后平安順利,不要經歷父輩這樣的波折。
我聽了沒吱聲,心想在時代這個不受掌控的怪獸裹挾中,隨波逐流的我們,面對時代掉下的一粒灰或是一滴甘泉,都只能說是命運的安排。
我把小李子送到他住的破舊小區門口,他堅持要目送我離開后再進去,說是我視力不好,巷子里燈光太弱。
我駕車緩緩離去,車載音響里董亞千正在嘶吼著:“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云層深處的黑暗啊,淹沒心底的景觀。生活在經驗里,直到大廈崩塌,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跑……”
從后視鏡中看到,路燈那微弱的光亮,照著小李子小小的身影,仿佛凝固在時間里。
作者——枬子
文革初期出生于長沙,做過工人、會計、財務總監。現為資深高級會計師。
“請講長沙話”T恤還有部分存貨
想購買的朋友請點擊下面小程序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