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1日，就在次日即將進行俄烏第二輪談判的前夕，烏克蘭壓哨發動了“蛛網行動”：117架無人機同時對分處俄羅斯東西的5處空軍基地實施打擊，取得至少毀傷13架俄軍戰略飛機的戰果，堪稱二十一世紀的“塔蘭托之夜”。一堆堆冒煙的廢鋁令舉世皆驚。俄羅斯人自然是痛徹心扉，而一些圍觀者也無法笑看風云，反在在心底升起凜冽的寒意，比如美國。

實際上，未雨綢繆是一種反人性的境界，而心存僥幸和好了傷疤忘了疼才是人之常情。機場被屢屢偷雞成功的俄羅斯空天軍其實就是翻版的黑海艦隊，后者屢屢被偷襲得手，塞瓦斯托波爾港入口的浮柵系統卻總不能實現有效閉鎖，被烏克蘭無人艇長驅直入，和前者哪怕鋁皮大棚都懶得搭的樂觀主義精神確實不相伯仲。而藍星第一的美軍在這方面也概莫能外。

翻一翻互聯網合訂本，每一次俄羅斯空天軍基地遭襲都會引起美軍對無人機襲擊的焦慮，加強自家機場防御的呼聲立即高漲。可惜“狼來了”喊得多了，連自己都會麻木，和蘇-57挨炸后一樣，本次“蛛網行動”后美軍照例驚詫一番，好像是今天才發現自己機場的掩體也遠遠不夠。

一個事實就是，在俄烏開戰三年多、足夠摸著俄羅斯過河的背景下，美軍除了少數前沿基地外，并沒有為其戰斗機建造足夠的堅固掩體。

1、機場堅固掩體的慘淡現實

美軍總共擁有多少個加固飛機掩體，具體答案不詳。不過有這幾個數據，可以先看看。據《空軍雜志》2015年11月23日報道，到冷戰結束時，到冷戰結束時，美國在歐洲和太平洋地區建有約1000個加固飛機掩體，不少現在仍在使用中。然而冷戰結束后，隨著蘇聯的不復存在，美軍在加固掩體的修建方面明顯放緩。2014年的統計顯示，美軍在太平洋地區共有近210個加固掩體，主要位于韓國。這意味著從2002年到2014年的12年時間美國的加固飛機掩體僅增長了2.5%。獨立媒體公司《war on the Rocks》則在2025年1月撰文統計了2010年以來，美軍飛機加固掩體的增長情況——僅在亞太地區（如日本、韓國及關島周邊）新建了2個加固掩體，以及41個非加固掩體，且多年沒有大規模擴建。

■2020年韓國群山基地新型加固機庫落成儀式

2024年5月，13名共和黨國會議員聯名致信美國空軍和海軍司令，要求了解太平洋地區軍事基地建造新型加固飛機掩體及其他被動防御措施的計劃。信中援引新美國安全中心和哈德遜研究所智庫的分析稱：“盡管美國基地面臨嚴重威脅……但在過去十年里，建造了400多個加固飛機掩體的是中國，而不是美國。” “值得注意的是，關島和北馬里亞納群島聯邦沒有加固飛機掩體。”這些國會議員特別強調了西太平洋兵棋推演得出的結論：“90%的美國飛機的損失將發生在地面，而不是空戰中。”因為“僅需10枚能夠將集束彈藥散布到直徑450英尺區域的導彈就足以摧毀地面上所有暴露的飛機，以及基地的燃料儲存設施，例如日本巖國海軍陸戰隊航空站、印度洋迭戈·加西亞基地或弗吉尼亞州蘭利空軍基地”。

■子母彈（紅圈）和單彈頭（黃點）對停機坪威脅程度示意

■關島正在大力加強防空反導系統建設，但是加固掩體的缺乏仍令美軍不安

2023年底，為了增強飛機在西太平洋的備降能力以貫徹“敏捷作戰”和“分布式作戰”的思想，美軍開始在提尼安島啟用二戰中B-29轟炸機空襲日本時使用過的機場。該舊機場雜草叢生的跑道面積超過了1800萬平方米，一旦修復其網格狀的構造將極大增加飛機停放的靈活性，也即相應地減小飛機被敵方遠程導彈命中的概率。但是，根據亨利·L·史汀生中心智庫的推演，中國導彈可以將駐日美軍基地的加油機跑道關閉長達1個月以上，關島、提尼安島等處的美軍基地跑道則至少被關閉4天。所以，比關島位置稍偏的提尼安島并非安全島，其機場不僅是跑道長草三尺高，加固掩體更是付之闕如。

■提尼安島“北場”機場正在重啟，注意其網格狀的跑道

印度洋方面，美軍的迭戈·加西亞基地在2025年3月迎來6架（甚至還有報道稱7架）震懾伊朗的B-2隱身轟炸機，而該基地只有4個未加固的B-2機庫。這意味著這批占總數20架的三分之一、比黃金還值錢的國之重器在迭戈·加西亞基地做不到被機庫“應收盡收”。

■衛星照片中5架B-2露天停放在4座機庫前

■迭戈·加西亞基地的B-2機庫看上去并不扛炸

雖然迭戈·加西亞基地深處印度洋腹心，距離伊朗3795千米，但其防務也遠談不上可以高枕無憂。針對B-2的進駐，伊朗高層視特朗普的威逼程度亦在考慮對該基地發動先發制人的打擊。一位德黑蘭的匿名官員就對媒體說過“有人建議向該島周邊水域發射導彈，以近失彈向美國人明確表示我們是認真的。”伊朗近年將多艘貨輪改造成類似美國海軍前進基地艦的艦船，可以搭載直升機和無人機，具備發射巡航導彈和彈道導彈的能力。其中的“沙希德·馬哈達維”號就于2024年在僚艦的伴隨下穿越印度洋，一度靠近到迭戈·加西亞基地外海1280千米，而參考其與以色列之間的隔空交戰，在這個距離上伊朗應該具備發動攻擊的能力。考慮到狹促的面積，在迭戈·加西亞基地甚至只需要5枚導彈將集束炸彈散布到450英尺的半徑上就能將停機坪上的美軍飛機團滅。

■由于集裝箱船型的民用外觀具備天然的欺騙性，西方將伊朗海軍“沙希德·馬赫達維”號稱為“現代Q船”

■“沙希德·馬赫達維”號曾航行到距離迭戈·加西亞基地1200多千米處

而印太地區以外的美軍基地配備的加固掩體多建于冷戰，也處于急需升級的狀態。位于德國西部的斯潘達勒姆基地在2017財年本已獲得2128萬美元用于包括F-22隱身戰斗機加固機庫在內的建設項目，因為缺乏穿透頂部的垂直排氣裝置，無法在封閉空間內支持F-22的發動機點火，有引發機庫火災和危害人員健康的風險。

■2015年1架F-22從斯潘達勒姆基地的機庫開出

而朝令夕改的政客可不會體察這些“下大棋”以外的細枝末節。2019年9月4日，美國軍方宣布將從127個軍事建設項目中挪用總計36億美元以順應特朗普的上意修建美國墨西哥邊境墻，躺槍的項目就包括了斯潘達勒姆基地的機庫工程。

除了海外，美軍在本土的空軍基地一樣要承受議員們的嚴厲拷問。在國會老爺們的質詢信發出幾周后，北卡羅來納州西摩·約翰遜空軍基地的官員就發函征集建立物理屏障的方案，以保護那里的F-15E戰斗轟炸機免受小型無人機的攻擊。西摩·約翰遜是美國唯二有F-15E中隊駐扎的基地之一，其既有的方案是讓這些寶貴的“攻擊鷹”呆在帆布大棚下面。

■美國西摩·約翰遜空軍基地的F-15E戰斗轟炸機用帆布頂棚以防御無人機

在方案征求函中，該基地的第4戰斗機聯隊要求新的物理隔離器材：要有足夠的強度，能抗擊以200千米時速飛行的25千克的無人機；不能有大于152毫米的縫隙；有阻燃性；要足夠輕，以減少結構負荷并方便快速開合。看上去基地關于抵抗無人機襲擊的思維相當縝密，但是這距離機場上空的無人機陰云開始密布已經過去了很多年。

早在俄羅斯的敘利亞基地遭無人機襲擊的2017年，任空戰司令部(ACC)負責人、現已退役的空軍上將詹姆斯“邁克”霍姆斯 (James “Mike” Holmes)就說過：“上周有一天，有兩架小型無人機干擾了我們的行動……在一個基地，門衛看到一架無人機飛過機場門崗后略過停機坪上的機隊，然后離開。想象一下，有人將幾百架這樣的飛機裝上小型武器后飛來，其中一架從F-22戰斗機進氣口鉆入。”

弗吉尼亞州的蘭利空軍基地是少數幾個可以駐扎F-22隱身戰斗機的基地之一，是北美防空司令部和北方司令部倚重的國之柱石，承擔著拱衛華盛頓的重任。就是這樣一個要害部位卻在2023年12月6日起在幾乎整個月內經歷無人機的多次入侵。為了調查清楚這些神秘的擅闖者，美軍甚至動用了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1架WB-57F高空研究飛機來收集情報。最終蘭利基地的F-22并沒有遭到襲擊，頻頻光顧的無人機貌似也只是為了觀光，問題是此事件就像西德民間菜鳥駕小飛機降落莫斯科紅場一樣，傷害性不大侮辱性太強：一旦這些無人機具有敵意，那么蘭利基地就將非常難堪。而2023年2月北美各防空雷達的多普勒門限調低后，大量原來未曾察覺的慢速空中活動在雷達屏幕上被顯影出來，美軍顯然無法相信這些數量眾多的“低慢小”永遠只是好奇的觀光客。

■蘭利基地金屬“遮陽棚”機庫

■飛行軌跡軟件上觀察到WB-57F在相對低的高度圍著蘭利基地繞圈

2、美軍面臨的競爭形勢

2010年代初，韓國空軍基地擁有超過700多個加固掩體喝350多個非加固掩體，臺灣的8個基地擁有320個加固掩體，日本有36個軍用機場，配備了140個冷戰年代的加固掩體。最近十年，韓國基地的加固掩體的數量增加很少，非加固掩體僅僅增加了約40個，日本的非加固掩體也僅從不到60個增加到近100個。菲律賓的情況最糟，沒有加固掩體，只有20個非加固掩體分布在13個空軍基地。

美國人判斷，2010年代初，解放軍空軍基地的加固和非加固飛機掩體的數量約為370個和1100個，目前均已翻倍到800個以上和2300個以上，即總數來到了3100個以上，這還不包括民用機場。這些飛機掩體足以容納絕大多數中國作戰飛機。中國大陸目前在臺灣海峽1800千米范圍內擁有134個空軍基地，這些機場擁有超過650個加固掩體和近2000個非加固掩體。

■公開報道可以看到現在不僅小弟殲十有加固掩體，就連老八爺也有自己的掩體窩

■美國智庫整理的加固和非加固飛機掩體數量對比

不僅要面對解放軍的強勢競爭，美軍的其他遏止對象也絕非等閑。2022年至2023年間，朝鮮在位于首都平壤東北的順天空軍基地建造了16個新掩體，這還僅是其更大規模擴建項目的一部分。而伊朗長期致力于修建堅固的地下機庫早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

■順天空軍基地新掩體中的米格-29戰斗機

■2023年啟用的伊朗“鷹44”地下機庫

3、美軍關于飛機掩體的糾結

毫無疑問，美軍在飛機掩體的建設方面呈現出落后的態勢，在無人機時代業已拉開帷幕、俄羅斯空天軍殷鑒不遠的背景下美軍何以表現得相當遲鈍和麻木，也并不是毫無原因。

海灣戰爭是美軍強大科技的一次匯報演出，既震驚了世界也陶醉了自己。與愛國者神話一樣膾炙人口的是精確制導炸彈第一枚踹門第二枚跟進炸毀伊拉克堅固堡壘的傳奇。在這樣的敘事氛圍中，大興土木修建加固掩體自然是白費蠟。無怪乎時任太平洋空軍司令肯尼斯·威爾斯巴赫在2023年空軍和太空軍協會研討會上表示“我不太贊成加固基礎設施，原因在于精確制導武器的出現……你們看到了我們對伊拉克空軍及其加固飛機掩體的打擊。當你把一枚2000磅重的炸彈直接扔進去時，它們就沒那么堅固了。”

■海灣戰爭時，1架F-117隱形戰斗機在1個被摧毀的加固飛機掩體門前，隱喻感十足

其實美國空軍一直更鐘意于分布式作戰概念以及偽裝、隱蔽和欺騙行動的能力，前文提到的提尼安島B-29機場的重啟正是對所謂“分布式”的一種踐行：只要分得夠開就能避免被一鍋端，何況還有防空反導系統和偽裝手段呢！

■美軍便攜式機庫原型，旨在支持偽裝、隱蔽和欺騙行動

既然如此，何必將錢變成混凝土，成為美軍機場效用不大的“死重”呢？于是，國防部下一財年計劃增強太平洋軍力的157億美元中，只有不到2%用于基地保護。

還有另一個吊詭之處，1948年確認軍種職責的《基韋斯特協議》規定，美國陸軍負責保衛空軍基地免受空中威脅。美國空軍部長弗蘭克·肯德爾在2023年美國空軍和太空軍協會主要年度研討會上表示：“通過及時投資，……我們可以推進前沿基地的強化……而不必等待發展計劃的出臺。”暗合了軍種間這關于投資誰獲益的微妙算計。

結語

總之，在飛機掩體問題上，俄羅斯是一邊吃苦頭一邊亡羊補牢，而美國一邊對俄羅斯的遭遇頻頻驚詫一邊對真抓實干又意興闌珊，上兩常如此表現頗有些令人迷惑。其實個中道理細細想來倒也并不復雜，俄羅斯本就打算一兩個小時速通基輔，哪來的結硬寨打呆仗的長遠考慮。除了錢袋確實吃緊，效率低下本身就是痼疾，如前文所述黑海艦隊和空天軍一母同胞，都擅長得過且過。而美國稍有不同。固然加固掩體要靠錢來砸，誰家的預算都不富余，畢竟B-21轟炸機的機庫差不多得花3000萬美元，還不如用“大棚”來省錢。

■2021年拍攝的B-21機棚，四面漏風

但話說回來美軍燒錢的項目多了，少買1架6億美元的B-21就能多修100個加固掩體，減少F-15EX或F-35A的采購每年就能多出20個加固掩體，問題真的在缺錢上嗎？說到底還是不重視，而往往驕兵就是此種癥候人群。當日德蘭海戰中的英國戰列巡洋艦部隊恨不得一口吃掉當面德國同行時，哪里肯按照操作規定關閉彈藥庫防火門，只求多快好省。當日本海軍機動部隊橫掃西太平洋時，就算是中途島推演出大兇結局也要“鎧袖一觸”，又哪里舍得多偵察多安排損管？而當美軍愿意夾住尾巴時其基建力量并不可小視，例如在膠著的越戰中用不到3年就修建加固掩體373個，1980年代因忌憚蘇聯也在歐洲和日本聯合盟友造了約1000個。這也就和本文前面冷戰結束時的加固掩體數據對應上了。

不過隨著“蛛網行動”的石破天驚，美軍對機場防御的自信終歸出現了動搖，相關智庫的報告也一針見血地指出加固掩體在精確打擊彈藥的時代依然有巨大的意義，所謂大巧不工，美軍念茲在茲的分布式作戰倒有點像是抖機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