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推窗，眼前竟忽地亮起一片紅云，原來是院角那株石榴樹開了花，簇簇火紅的花朵灼灼燃燒著，花影映在墻上，風一吹動，墻上便也搖曳起一片躍動的紅霞。那香氣是極淡的，卻又極固執地彌漫著，像蜜糖融化在空氣里，暗暗地浸透了人的衣裳。

石榴花，在鄉間原本算不得稀罕物事，但它開花之時，卻常常惹得鄰人駐足欣賞。鄉下人喜歡它，大半由于它開得熱烈，開得鋪張，開得不知節制，將整個五月都染成了紅彤彤的顏色。然而種樹的老農卻曾經搖頭嘆息過：“石榴樹花繁，卻難成果，是徒有熱鬧罷了。”——果然，這樹年年花事繁盛，卻終難見幾顆果子垂下來。種樹的人倒也不十分計較，每每經過樹前，仍總愛駐足，仰頭欣賞一番。
花的熱鬧終究如一場大夢，漸漸褪盡了顏色。今日我偶然從樹下經過，又看見落紅點點鋪滿在階前，一朵一朵花仿佛輕輕墜地，細碎而無聲地告別，又仿佛在泥土上織出了一層紅錦。那一片殘紅，猶如胭脂淚痕，悄然滲入泥土的肌理，欲言又止地訴說著生命曾經那般灼灼其華的怒放；又像是無聲的嘆息，浸染了大地，也浸染了人的心底。

我默默站在樹前，不覺竟憶起了自己年少時候的意氣。那時總愛做些自詡風雅的事，也曾提筆寫文章，也曾執手弄丹青，竟覺得筆下必能生花，胸中自有丘壑。然而光陰流轉，昔日費盡心力寫下的文章早已不知零落何處，耗費時光涂抹的丹青也終究默默散佚了。想到此，心里便悄然浮起一絲惘然：那許多熱烈奔涌的心力，到頭來不也似這般落花，徒然在泥土里沉寂了么？
父親這時恰好踱步過來，見我凝望落花，便也停步在我身邊。他看了看地上鋪滿的紅點，又抬眼望了望樹梢上稀疏的幾顆青果，然后才淡淡地說：“熱鬧終歸是要落盡的，花多果子少，原是石榴樹的脾氣。”父親說著便伸手折下一枝還綴著幾朵殘花的枝條，他那粗手粗腳的動作，驚得幾只小雀從葉底慌忙地鉆出飛走了。父親又接著道：“花落盡了，枝頭卻還留著青果呢。咱們也別只看地下落紅，忘了抬頭望望枝頭吧。”
我抬頭凝望，果然在翠綠枝葉間，隱隱約約點綴著幾枚青青的小果，它們悄然隱在枝葉間，雖不張揚，卻自有一種沉靜的力量。那青色的小點，仿佛初生嬰兒攥緊的拳頭，在滿目凋零里，暗暗積蓄著圓熟豐盈的勇氣——這怯生生的一點青，才是造化在熱鬧褪盡后，悄悄寫在枝頭的真正伏筆。

原來人生亦如這石榴樹上的花與果，那些喧騰光景終將隨季節零落成塵；然而值得人低回珍重的，是喧囂沉靜之后，生命在枝頭默默凝聚起的那一點實在的重量——當浮華謝幕，青澀的果子卻正在枝頭悄然醞釀著甘甜。
紅消香斷的盡頭，并非全然是虛空；生命在喧囂退潮后沉淀下來的，恰是那幾粒青果里深藏的、沉甸甸的甜意——它們從絢爛落盡處默默生出，是光陰在枝頭所簽下最誠實的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