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第一神鳥烏鴉
黎荔
在上古時代,烏鴉曾是古人信仰中的“第一神鳥”,是掌管太陽的金烏,承載著太陽運行的神圣使命。
從漢字文化的角度來看,烏鴉通身黑羽,頭部尤黑,黑得都看不出他的眼睛了,而漢字中的“烏”字,始見于西周金文,其古字形像烏鴉,本義即烏鴉。金文中,“烏”字上為頭,嘴朝天,向右的二條線表翅膀,下伸的是一只爪,眼中無黑點兒——這就是烏鴉的形象。“鴉”最初寫作“雅”,左邊的“牙”表音也表意,烏鴉叫聲如呀,其嘴喙如牙,叫聲大而難聽,猛地一叫,未免讓人驚訝,故左邊一個“牙”字,右邊一個住字,佳是短尾鳥的統稱。“雅”字最早亦見于金文,《說文解字》中本意是烏鴉,后假借指正確的、規范的,引申為高雅、文雅等義。
為什么烏鴉能與高雅之意相關聯呢?估計是因為烏鴉在上古文化中被賦予了孝道的象征意義。《本草綱目·禽部》記載:“慈鳥:此鳥初生,母哺六十日,長則反哺六十日。可謂慈孝矣!”我們都知道“烏鴉反哺,羊羔跪乳”的典故,老烏鴉沒有能力去覓食時,長大的小烏鴉會叼來食物喂老烏鴉,古人視之為孝鳥,于是烏鴉逐漸成為中華禮儀文化的元素之首——孝的代表,成為一種有高貴品質的鳥。小結一下,用訓詁的方式來考證,何謂烏鴉?用鳥字邊表示是一種鳥,一種通身烏黑,嘴喙如牙,叫聲如呀,讓人驚訝,懂得反哺的孝鳥,高雅之鳥。從詞義的角度來看,其中并無任何負面評價的旨意。
總體來說,唐宋之前,人們是贊美烏鴉的,進而把烏鴉神話化,稱為神鳥——三足金烏,讓它住進了太陽之中,每天馱著太陽在天空飛,“金烏西墜,玉兔東升”,金烏指的就是太陽。在上古神話中,烏鴉與太陽的關系可以追溯到《山海經·大荒東經》中“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的記載。在遙遠的“湯谷”,有一種神奇的“扶桑木”,其上棲息的金烏影響了太陽的朝升夕落。金烏共有十只,它們輪流承載,確保太陽的正常升起與落下。它們每天從東方扶桑樹上升起,向西方若木樹降落。這種“金烏負日”的神話,不僅體現了古人對太陽運行的直觀觀察,也賦予了烏鴉神圣的使命。
然而,有一天這十只金烏突然一同上崗,這便導致“十日凌天”,陽光過于熾盛,才有了后羿射日的傳說。三足金烏被視為烏鴉的始祖,常被與太陽相聯系。《山海經》中記載金烏是古神帝浚與羲和的后代,而羲和本就是司管太陽的女神,因此金烏在中國古代神話中會成為掌管太陽的神祇也就并不奇怪。在一些部落和古老的信仰中,金烏等同于太陽神。比如在古代的藏、蒙古等游牧民族中,烏鴉作為一種神鳥來崇拜,祭祀儀式常占有重要地位,蒙古人稱其為“烏麻”,藏語中喚為“拉烏”,無論是發掘的吐蕃文獻還是神秘的“天葬”習俗,均證明這一點。在朝鮮族的五谷祭故事中,烏鴉能將人指引到一個新的地方,讓人逢兇化吉,得到幸福,為了感謝烏鴉指引,國王擺設祭壇,用來祭祀烏鴉,人們稱為“烏哭祭”,至今朝鮮族中仍然有這種風俗習慣。
將烏鴉視為祥鳥的記載最早見于《山海經》,而該書普遍被認為成書于戰國時期,但國人對烏鴉的信仰應當更早,在距今5000年至7000年的仰韶文化遺址中,也出土過繪有烏鴉形象的器皿。如此可見,烏鴉作為神鳥的形象在先秦時期就已然確立。在面對許多無法解釋的自然現象時,遠古先民往往會將其神話化。太陽作為古人無法理解的存在,自然是神話中的常客。由于古人在觀測太陽時偶然發現了太陽上的黑子,于是人們發揮想象力,認為那是一只神奇的烏鴉。為了與普通烏鴉相區別,這種烏鴉被塑造成三足金烏的形象。古人將其與太陽黑子的現象聯系起來,認為烏鴉的出現與太陽黑子的變化相似,是太陽運行的象征。此外,烏鴉通體漆黑,外形酷似從火中化出,而太陽又是世間最大的火,因此古人將烏鴉視為火的化身,進而將其與太陽聯系在一起。這種認知不僅源于對自然現象的觀察,也源于對神話的想象與重構。
除了將烏鴉視為神鳥或等同于太陽神外,烏鴉也在古代被視為預言之鳥,并且它傳達的往往還是吉祥之事,乃至是玄之又玄的神諭。比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這是《詩經·商頌》對商的創世的描寫。商朝起源充滿了神話色彩,玄鳥作為天命的使者,其降臨帶來了商族的誕生——簡狄生下契商祖先,賦予商朝以神圣的起源。玄鳥是通體烏黑的鳥,有認為是燕子的,也有認為是鳳凰的,也有認為是貓頭鷹的,但我覺得更有可能是太陽神鳥烏鴉。商人崇拜鳥,以鳥為圖騰。在遠古時期,人類都是喜歡崇拜猛獸與猛禽這些戰斗力的動物,同時也預示著兇猛的象征,燕子和鳳凰顯然不具備這種特征,從這個角度來看,玄鳥更可能是烏鴉。至于貓頭鷹(鸮),雖然殷商時期鸮類器物流行,代表當時人們對于貓頭鷹曾有瘋狂的崇拜,但貓頭鷹與通體烏黑的玄鳥不太吻合。
此外,在《墨子》中就有一段關于烏鴉與周朝興起的記載:“赤烏銜珪于周之神社,曰命周文王代殷。”之后周文王便借此奇遇,大肆宣揚周朝的正義性,取得了十足的輿論優勢與諸侯的支持擁護,為武王伐紂奠定了基礎。之后,在武王伐紂前后,烏鴉的形象再度出現,一說在武王出征前有大烏鴉銜谷種飛到武王宮殿屋頂上,武王與大臣們見了都大為歡喜;又有一說武王伐紂時王屋山有山光流傳,最后化為三足的烏鴉即金烏。這兩則傳說在《淮南子》、《尚書》等作中均有記載,都喻示了周王朝的天命所歸,因為在當時人們的認知中,烏鴉就是天上的使者,他的出現預示著王權的興起與好事的來臨。《毛詩傳》中也說“富人之屋,烏所集也”,顯然在當時人們的認知中,烏鴉在屋子上聚集盤旋顯然是好事,是只有富人才能享有的待遇,這是將烏鴉視為掃把星的現代人所無法理解的。
總而言之,在唐代以前,烏鴉在中國民俗文化中是有吉祥和預言作用的神鳥,有“烏鴉報喜,始有周興”的歷史常識傳說;唐代以后,方有烏鴉主兇兆的學說出現。在華夏先民的精神穹宇中,烏鴉曾如日中天。甲骨文“日”字中一點即是一只烏鳥的化身。烏鴉曾是太陽的心臟,是羲和女神駕馭日車巡行蒼穹的御者。良渚玉璧上,烏鴉昂首立于太陽中心;三星堆的金箔,赫然化形為太陽神鳥;楚地帛畫上,三足金烏棲于扶桑神樹,周身籠罩烈焰,正是它背負太陽在東海沐浴又升騰而起。對于古人來說,天是要順應不可違逆的,而能夠自由翱翔、在天地間穿梭并來去自如的鳥類,就被古人們視具有神性、能與上天溝通的使者。而在眾多“能與上天溝通”的鳥類中,黑羽金焰、迎日而立的烏鴉,位列神鳥第一。
然而這神圣的羽翼終究沉落凡塵。自商周始,烏鴉神性逐漸剝蝕,烏鴉的評價開始出現分化。典籍中“見烏乃止”的警示,悄然將神鳥涂抹為不祥之兆;《詩經》中“莫赤匪狐,莫黑匪烏”的比喻,更將其與狡猾狐貍并列,成為黑暗的象征。神壇崩塌的聲響,是歷史深處一聲悠長的嘆息。神鳥為何墜落凡塵?農耕社會的實用目光取代了神話的敬畏。在民間,人們對烏鴉的態度是貶多于褒。究其原因,有以下幾點:一是黑色意味著黑暗;二是烏鴉的叫聲凄苦;三是烏鴉食腐肉,甚至包括人類的尸體;四是烏鴉常出現在墳頭等荒涼之處。一大群烏鴉常聚集在荒冢與腐尸之處,不停地大聲啼鳴。這種場景和叫聲,讓人聯想到死亡,因此使人產生一種恐懼、戰栗之感,所以烏鴉常常被人們認為是不祥之兆,在人們眼中成了死亡與污穢的使者。這些實用理性的判定,竟如塵埃般覆蓋了金烏昔日的光輝。漸漸地中國民間流傳的與烏鴉有關的俗語,大部分都有了不好的意思。比如“天下烏鴉一般黑”、“烏鴉嘴”、“烏合之眾”、“烏鴉當頭過,無災必有禍”等等。一旦約定俗成之后,這種感情就會成為一種民族心理,體現于民俗或者文學作品中。
當神鳥墜為災鳥,我們失落的豈止是一段神話?在將自然萬物祛魅、工具化的過程中,我們截斷了與宇宙星辰的神圣對話。現代人眼中,烏鴉不過是黑羽的飛禽,卻不知那羽毛曾拂過太陽的金輪,曾織就先民仰望天空時眼中的光。今日,當都市上空掠過鴉群,那漆黑羽翼上實則映照著我們遺忘的神性圖景。它銜著神話時代的一枚火種,穿越時間之河,在我們頭頂盤旋不去——提醒我們,在實用理性之外,還存在著一個萬物有靈、人神交感的世界。那是一個由金焰點燃的古老宇宙密碼,其最深沉者,竟是由一只黑羽的使者所傳遞。
遙想晨光初染的山海經歲月,新石器時代的祭壇之上,骨笛嗚咽如風穿過山谷。一群身披獸皮、額涂朱砂的先民肅穆匍匐。祭壇中央,并非供奉著圖騰猛獸,而是一枚精心打磨的玉璧——上面赫然刻著三足之鳥的圖騰:烏鴉。鴉鳴劃破寂靜,在眾人眼中,那不是尋常聒噪,而是日輪巡視天宇的神諭。烏鴉,這上古的第一神鳥,是天空與大地之間一道黑色的密碼。它飛過三千年歲月,羽翼上猶沾著太陽的余燼,亦帶著大地的塵埃——它一直在那里,等候我們重新辨識那被遺忘的神性與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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