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人:蘇寶英
文字整理:鄉村黑嫂
俺爹那輩姊妹五個,娘排行第四,上面有三個哥哥一個妹妹。也就是說,我有三個舅舅一個姨。
小姨名叫秦二媛,跟大舅差了九歲。
過去給姑娘取大名的很少,因此,我認為秦二媛是個小名,俺娘的名字則叫秦大媛。
據村里那些跟她一輩的人說,小姨在家當姑娘時脾氣潑辣。
而且自打小就主意正,認準了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氣死獨頭蒜,不讓小辣椒。
但是,不管是誰,說起年輕時的小姨,都要豎起大拇指夸一聲好看。
怎么個好看法他們卻形容不出來,但要我看,說小姨長得是十里八村拔尖的姑娘并不為過。
姊妹五個,小姨最小,姥爺姥姥疼她,三個舅和俺娘也都嬌慣她,使她潑辣之余,又養成了任性的脾氣。
她在家要干什么,想做什么,大家都是笑呵呵答應,很少有人反駁她。
也正是這樣的嬌慣,以及她自己的任性,使她當年在河堤邊做了一件傻事。
這件事直接影響了她一輩子,但她后來說并不后悔。
姥爺不能算是個正經的莊戶人,他年輕時在外面做生意,積攢了一些錢。
后來回到村里,雖然有五個孩子,但家里生活條件挺好。
因此,小姨自打小就不缺吃不缺喝,沒受過啥苦,無憂無慮長到了十八歲。
但在她嫁人這件事上,卻費了大勁。
女大當嫁,男大當娶。
不管家里人如何疼愛她,又是如何舍不得她,可姑娘長大后,總是要嫁人。
小姨太挑了,橫挑鼻子豎挑眼,一直挑到了二十一歲,還沒有她相中的小伙子。
這可把所有人給急壞了。
那時候跟現在不一樣,擱過去來說,姑娘家二十一歲還沒出嫁,簡直就了不得,因為很多姑娘在十八歲時就已經完成了嫁人這件重要的事。
小姨這么挑,把所有人都愁得不行。
那時候,俺三個舅皆已經成婚,娘也已經外嫁,就只剩下小姨。
姥爺姥姥天天愁眉苦臉,還不敢催她,天天在俺三個舅面前明說暗示,讓他們勸小姨。
聽俺娘說,別看那時候小姨已經二十一歲,可天天上門的媒婆仍然很多,每天絡繹不絕。
那天吃過晚飯后,全家坐在院子里,姥爺不住咳嗽,示意俺大舅說話。
身為家里的兄長,大舅硬著頭皮看小姨,又語重心長說了一番話。
無非是姑娘家長大后總是要嫁人,不能一直挑。再這么挑下去,一天天年齡大,可就嫁不了什么好小伙子了。
大舅說的時候,已經很斟酌了,但仍然把小姨給惹急了。
她兩眼直勾勾看著眾人,問這個家是不是多她?是不是嫌她在家吃閑飯太多年了?
大舅急得直搓手,誰也沒有這意思啊,你個姑娘家,大家疼還疼不過來,咋會多你呢?
這場談話不歡而散。
誰也沒想到,這次談話惹惱了小姨,以她的任性和潑辣,做出了一件家人看來驚世駭俗的事。
過了兩天,小姨跟家里人宣布,有媒婆說了河西一個小伙子,大她一歲,她覺得挺好,就這個人了。
她這么一說,把姥爺氣得坐在凳子上說不出話,姥姥嚇得兩手直哆嗦,大舅都呆住了。
為啥他們這么大反應?
因為小姨的這個決定讓他們預料不到。
小姨嘴里說的河西,是俺村西邊的另一個村。要算直線距離,兩個村不能超過六里路。
問題是,兩個村中間隔著一條大河,俺村在他們那邊叫河東,他們村在我們這邊叫河西。
以前河上沒有橋,來往非常不方便。
冬天時想過需要沿冰,夏天時到了雨季,完全沒辦法過河。
因此,村里人一直都有隔河如隔千里的說法。
兩個村像是兩條永遠不會相交的線,自古以來不成親戚,就是因為來往太不方便。
小姨冷不丁宣布這么件事,能不把家里人氣壞嚇壞嗎?
沒錯,的確有媒婆給說過河西村里的一個小伙子,姓烏,叫烏章法。
當時大舅就把媒婆給趕了出去。
首先,隔著那條河就不行,以后小姨想回娘家都不方便。
其次,這個鄔章法二十二了還沒有娶媳婦,要么是人有毛病,要么是家里條件太差。
大舅的判斷并沒有錯,只不過這個烏章法是兩樣都占。
他家里弟兄三個,生活條件不好,身上倒是沒什么毛病,就是這個人長得不俊。
讓人沒想到的是,別人越反對,小姨越來勁,就非得要嫁到河西村里。
那時候,大家才知道,他們一直催小姨外嫁,把她給惹惱了。
她這么倔著脾氣要嫁到河西村里,是跟大家置氣呢,換句話說,是賭氣。
當時姥爺跟大舅他們偷摸著商量了好幾次。
說句實話,那時候他們都不敢明著跟小姨叫板,因為小姨自打小啥脾氣,他們全清楚。
真要惹急了,出村不遠就是河,外面隨便一棵歪脖子樹,吊個人還能撐得住。
按照姥爺的想法,既然她想賭這一口氣,就讓她跟烏章法見面,但不讓她完婚。
這樣,她心里那口氣消了,或者是后悔了,自然會有別的辦法。
姥爺這個想法得到了三個舅舅的一致贊成。
但是,他們遠遠低估了小姨的倔強程度。
就這樣,小姨跟烏章法見了面,并在正月十八訂了婚。
按照小姨的想法,正月訂婚,二月就完婚。
姥爺跟舅舅他們哪里肯答應,一直往后拖。
拖來拖去,拖到了七月。
那時候正值雨季,河里水出了槽,低洼處積水近兩尺有余。
七月初九,吃早飯時不見了小姨。
姥爺感覺莫名其妙,姥姥有種不祥的預感,大舅撒腿就往外跑,遇到人就問。
有人說剛還見小姨了,當時她背著個包袱,還提著個大木頭箱子,往河堤那邊去了。
大舅聽后氣得直跺腳,跟二舅三舅直奔河堤。
到了河堤邊,看到小姨已經下了河堤,正準備下河。
大舅連喊帶吆喝想阻止小姨不要做傻事。
但小姨站在水里威脅他們,要是再往前追,她就把箱子扔了,自己跳河里。
大舅不敢動,嘴里不住勸,答應她只要回去,就風風光光讓她出嫁,她不能這樣做傻事。
小姨不為所動,大舅見勸說無果,又跳腳威脅,說她只要過河,以后就跟她斷親,她再不能回家。
他不這樣說還好,一這樣說,小姨轉身推著木頭箱子就下了河。
氣得大舅坐在泥地里嚎啕大哭。
小姨推著個木頭箱子,背著個包袱,自己渡過河,去了河西村,嫁給了烏章法!
她當時的嫁妝,就一個木頭箱子和裝了幾件衣裳的包袱。
為此,姥爺和舅舅他們在村里顏面丟盡,受盡了人們的嘲笑。
那段時間,大舅天天在家打自己耳光,他覺得自己是當大哥的,卻沒有管好最小的妹妹,還讓妹妹賭著氣自己把自己給嫁了。
而且為了讓小姨回頭,他在河邊說了難聽話,還說不讓小姨回家,他都快后悔死了。
小姨是賭氣才這樣做的嗎?
是的!
后來她不止一次說過,就是跟家里人賭氣。
但這次賭氣,帶來的后果是她預料不到的。
據小姨說,嫁過去后,她病了差不多有兩年。
為啥生病?她說看見烏章法就憋氣,一想到自己要跟這么個人過一輩子,她就被氣得大病纏身。
可是,那時候再后悔已經晚了。
況且,小姨是那種倔得出格的人,她自己的選擇,要讓她主動回去說自己錯了,那種事她做不出來。
因此,就這么憋屈著過了四年,小姨一直都沒有顯懷。
烏章法當年為什么讓媒婆去俺姥爺家提親?那純粹是因為他根本娶不上媳婦,瞎碰運氣。
誰能想到,小姨竟然會同意嫁給他?
他當時都二十二歲了,家里過得不好,長得又賴,村里人都認為他這輩子要打光棍。
結果,光棍沒打成,還娶了小姨那么漂亮的媳婦,羨慕壞了他們村里那些人。
烏章法更是天天歡喜得花喜鵲似的,不管小姨如何數落他,他天天樂呵呵的,恨不得把小姨給寵上天。
倆人成婚四年后,小姨才開始跟著烏章法去趕集,去地里干活,可平時仍然沒有給過他好臉色,動不動就說他難看。
烏章法不惱,還想著法逗小姨開心。小姨拿他沒有一點辦法,但平時生活里,臉上已經有了笑臉。
村里人背地里都說烏章法太窩囊,注定要被小姨欺負一輩子。
那幾年,她家日子過得太苦了,用吃了上頓沒下頓來形容都有點不準確,因為上頓都沒有,哪里還會想下頓呢?
自從小姨出嫁,大舅天天后悔,他在河邊說只要小姨過河,以后就跟她斷親。
那是想把小姨嚇回去,他哪里舍得跟小姨斷親?
眼看小姨出嫁已經成了事實,大舅不顧別人嘲笑的目光,多次帶著東西給小姨送。
其實,大舅是在給小姨賠禮道歉,同時也擔心她受苦。
那些年,大舅送東西回到家就哭,心疼小姨日子過得太難。
小姨倒是沒跟大舅一直置氣,但她從來沒要過任何東西。大舅怎么帶過去,再怎么帶回來。
小姨出嫁第五年,烏章法起了個大早去地里干活,他有膀子牲口一樣的蠻力,干活不知道累。
干了一陣后,樂呵呵扛個大板鋤回家吃飯。
還沒進村,就見村里幾個漢子神色慌張往外跑。
他一把拉住,問是怎么回事。
這些人太過慌張,說得亂七八糟,但意思被他給聽明白了。
趟得進村了。
啥是趟得?其實就是匪。
不僅進了村,還把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給帶到了一處院子里。
這些家伙是想禍害人!
烏章法一陣慌亂。
“俺家二媛呢?”
“也被帶走了。”
烏章法一聽,扭頭就往村里跑。
大家一把拉住他,還不去躲著干啥?
烏章法不能躲,因為他知道小姨的倔強脾氣。要是被人給禍害了,小姨鐵定會一腦袋扎河里尋短見,她受不了這樣的屈辱。
他要不去救小姨,還能算是個男人嗎?
烏章法想得沒錯,小姨長得本來就拔尖,進到院子里,就被人一眼盯上。
不料想,那人剛接近小姨,就被小姨在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這人惱羞成怒,伸手給了小姨一個耳光。正在這時候,烏章法從外面闖將進來,一板鋤尅在此人腰上,疼得他當時就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烏章法拽著小姨就往外跑,出了門直奔野地里而去。
院里的同伙反應過來,當下就炸了鍋,連卷帶罵追了出來。
這些人手上也沒啥正經厲害東西,就有三兩桿老掉牙的土銃。
眼看烏章法在前面拽著小姨跑得飛快,那些人急眼后,摟響了手里的土銃。
烏章法怕打到小姨,索性抱起了她,讓她在前面,自己用身體為她擋著。
就這樣,她帶著小姨一口氣跑出去幾里路,躲到了一堆秸稈里。
小姨一顆心幾乎要從嘴里跳出來,覺得手上熱呼呼的,一看,烏章法腿上有鐵砂子。
眼看那些人在不遠處罵罵咧咧尋找,烏章法都沒有猶豫,跟小姨交代。
他出去把人引走,小姨從秸稈里出來往反方向跑。
引走?他能跑過那些人?
那些人追上后能饒了他?
烏章法一笑,讓小姨不用擔心,他不怕。
不怕?
小姨驚呆了,這個男人一直被自己認為窩囊。
他窩囊嗎?
他在自己面前窩囊,那是他讓著自己,他哪里窩囊了?他這是有一身硬骨頭啊!
烏章法剛要出去時,那幫人尋找無果,走了!
倆人不敢馬上出去,怕那些人明著走,暗著藏。
烏章法伸手把褲腳扯下來一圈,纏住有鐵砂子的地方。又等了一陣,確認沒動靜后,帶著小姨出來,不由分說,背著小姨,一瘸一拐跑。
小姨說,那天他趴在烏章法肩膀上,看著這個喘氣如牛的漢子一瘸一拐往前跑。她認為自己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嫁給了他,自己沒有選錯人!
烏章法的腿沒能好起來,成了個跛腳。
次年,小姨跟烏章法有了第一個孩子。
那時候我們才知道,這五年,小姨不讓烏章法近身,烏章法真就從來沒有挨過她!
而后幾年,小姨又跟烏章法相繼有了兩個孩子。
我有了一個表妹,兩個表弟。
前幾年,大舅和小姨見面,已經年邁的姊妹倆坐在一起說閑話。突然說到了以前,說到了小姨那時候有多倔強。
小姨聽得直笑。
“大哥,嫁給他,當時的確是我使性子,但這些年,我沒有后悔過。”
大舅點頭表示認可。
因為大舅同意小姨的看法。
烏章法,我這個小姨夫,長得不俊,走路還跛腳。
但他是個真正的男人,在小姨和大舅眼里,他是個擎天撼地的真正男子漢。
小姨嫁了這么個男人,怎么會后悔呢?
生活中的酸甜苦辣,跟他們共同經歷的這些年來說,算得了什么呢?
從烏章法手持板鋤,撞開那扇院門的時候。
他就已經真正得到了小姨的心。
厄運加身,壯士挺身而出,方顯男兒本色。
至于平時在自己妻子面前伏低做小,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壯士伏低不為丑。
大難臨頭顯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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