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這座城市,沉淀了太多電影的印跡和故事值得追溯。正值上海國際電影節開幕,我們不妨從建筑的角度切入,作一次City Walk。
為敘述方便,紙上行程既非順時針,也非逆時針,而是穿插著進行,類似“交叉蒙太奇”。
影院星羅棋布
上海自開埠后形成的開放性與商業化環境,為電影提供了在中國落地生根的理想土壤。19世紀末以來,“西洋影戲”在這個娛樂需求極為旺盛的大都市營造出得天獨厚的市場空間。就建筑物來看,電影院無疑最具電影史鑒證意義。
電影在世界上問世后,最早是租借場地放映的,而后再建電影院。在“電影故鄉”法國,首次商業放映的地點選擇巴黎卡普辛路14號大咖啡館地下室印度沙龍。
巧的是,上海早期放映電影的場所也是在茶館里,即位于四馬路(今福州路)的青蓮閣茶樓。
1908年,西班牙片商雷瑪斯在乍浦路搭建250座的“虹口大戲院”,挖到在上海經營正規電影院的第一桶金。
虹口大戲院
上海英文版《字林西報》從1896年5月15日起,連續刊登“理查飯店”放映電影的廣告,較同年8月10日《申報》刊登“徐園”影戲廣告早了三個月。
理查飯店即浦江飯店前身,始建于1846年,后遷址外白渡橋東側,擴建成新古典主義巴洛克式建筑,內部設施豪華,入住旅客以洋人為主,率先提供觀影娛樂。
該飯店與電影淵源頗深,電影巨匠卓別林兩度來滬就下榻于此。1936年春,卓別林攜妻寶蓮·高黛來遠東度蜜月,途經上海的“閃電之旅”僅一晝夜,由梅蘭芳全程陪同,當晚趕往新光大戲院觀看馬連良演出京劇《法門寺》,并登臺合影留念。
新光大戲院位于寧波路,建筑設計參照歐洲哥特式,1930年11月投入營業,作為首輪影院,專映從歐美引進的影片。
上海曾是中國電影市場半壁江山,上世紀30年代國內共有233家影院14萬個座位,上海一地便擁有53家影院3.7萬個座位,約占四分之一比例,市民看電影的風靡程度可見一斑。上海近年來多批次公布“優秀歷史建筑名錄”,數家老字號影院榜上有名。
首屈一指的是大光明影院,1928年12月開幕,梅蘭芳親臨剪彩儀式;1930年2月22日,洪深在大光明憤起阻止好萊塢辱華片《不怕死》放映,釀成轟動一時的社會事件;
到了1933年,大光明聘請匈牙利建筑師鄔達克擔綱重建,設計風格飽含現代主義元素,外立面猶如遠洋航行的風帆,享有“遠東第一影院”美譽。
大光明影院外立面
另一家勝利電影院1929年建成,居處不遠的魯迅先生是一位常客。這家影院的名稱屢作更改,歷經好萊塢、國民、威利、昭南(日商)、民光等,解放后又曾冠名“新聞科教”及“藝術探索”,折射出上海電影業歷史滄桑。
2023年勝利電影院煥新亮相,露天平臺上飛檐翹角的中式塔樓分外奪目,運營方聯手上海電影評論學會,共同打造電影文化綠洲。
勝利電影院(視覺中國)
影企有跡可尋
深入上海的大街小巷,現今還能尋訪到若干與中國電影制片相關的舊址,物理空間的背后潛藏著不少軼聞,彰顯上海所擁有的深厚電影歷史積淀。
曾有人提出“一城電影”的說法,1949年之前攝制的三千多部國產片,80%以上出自上海,使上海當之無愧地成為中國電影業重鎮。
夏衍先生回顧民族電影篳路藍縷創業之艱辛,直言不諱“先天不足”。有一張早期拍電影的工作照流傳至今,紀錄上海電影起步于弄堂里搭置的露天片場。
弄堂里搭置的露天片場
從這張照片上可以看到背景中的民宅,以及陽臺上晾曬的衣巾。當時拍影戲完全依賴自然光,因而早期影評作者慣用“光線清晰”的贊語。
畫面里引人注目的是身穿長袍馬褂的攝影師和身著西裝的導演,這位導演很可能就是“半道出家”的張石川。
二十年代中期上海電影業畸形繁榮,涌現出120多家影片公司。市場大浪淘沙,逐漸呈現三足鼎立態勢,即明星、天一、聯華三家大公司。
明星影片公司由張石川、鄭正秋等發起,成立于1922年,其廠標以啟明星寓意電影啟蒙,體現鄭正秋的教化理念:“假若舉世渾渾噩噩而無明燈之高燭,豈不人生有目等于無目?必有明星點點,大放光芒,撥開云霧,啟發群盲。”
隨著制片規模擴大,明星公司不斷搬遷,1936年斥巨資在滬西楓林橋購地22畝,新建一座總廠,包括有聲攝影棚,可以滿足四部影片同時拍攝。
不料1937年“8·13”事變后,楓林橋被日寇占領。1939年11月15日,日本兵竟然在廠區內縱火,膠片爆燃迅速蔓延,所有建筑化為灰燼。明星公司成立十五年來累計拍攝默片、有聲片、動畫短片、新聞片二百余部,就此遭到毀滅性重創,這段痛史不容湮沒。
在楊浦區荊州路上,2009年“國歌展示館”和國歌紀念廣場隆重揭幕。追溯歷史,原址是1934年成立的電通影片公司,三位創辦人是國產“三友式”錄音機發明者,思想傾向進步,主要投拍左翼電影。
電通出品的第一部影片《桃李劫》,是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有聲電影;出品的第二部影片《風云兒女》是抗戰題材故事片,片中由田漢作詞、聶耳譜曲的主題歌《義勇軍進行曲》,日后成為新中國的國歌。
上海大學一名來自土庫曼斯坦的留學生克麗絲深受觸動,2021年制作短視頻《新中國之歌》,迅速成為網絡爆款,獲得7000萬點擊量。
百代公司小紅樓(視覺中國)
掩映在徐匯區衡山路綠地中的“百代公司小紅樓”,始建于1921年,是一幢三層法式建筑,精致的平瓦陡坡屋面,四側開“老虎窗”,擁有國內第一座現代錄音棚。
1935年5月,《義勇軍進行曲》在這里灌制黑膠唱片。
與此同時,《風云兒女》在金城大戲院公映,這家戲院位于貴州路口,向以放映國產片著稱,在中國電影史上相繼創下票房紀錄的《漁光曲》(連映84天)和《一江春水向東流》(連映三個月),都是在金城獻映的。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總理提議更名為“黃浦劇場”,并親筆題字。2016年,黃浦劇場成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門廳的宣傳語異常醒目——“《國歌》在此唱響!”
由此看來,《義勇軍進行曲》在上海的紅色敘事鏈是完整的,即楊浦攝制、徐匯錄音、黃浦傳播,這里就是響徹云霄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的誕生地。
目光轉向徐家匯,這里有一處昔日稱為“三角地”的區域,原名“殷家角”,上世紀四十年代聯華、昆侖、文華等多家影業公司在此建立片場。
桑弧導演在《拍戲隨筆》中有一段描繪:“徐家匯攝影場共有三只棚,最大的二號棚用鋼骨水泥建造,算上海最優良的一只棚。其余兩只用木材和磚瓦搭建,隔音設施非常簡陋,每年夏天須雇臨時工,阻遏蟬鳴和蛙叫的侵擾。下雨天兩只棚的屋頂漏雨,有時恰處于攝影機和演員中間,鏡頭前就像掛了一串珍珠。”
新中國成立后,上海電影制片廠也在此扎根。
目前這里矗立著上海電影集團樓群和上海電影博物館,保留了1960年代建造的“海上五號棚”,經常舉辦各類影事活動,傳承上海電影的文脈。
《風云兒女》工作照(電通公司攝影棚)
影人的生活場
聯華公司創辦人羅明佑寫過一篇《中國電影的廣東精神》,文中羅列廣東籍“銀色戰士”,如鄭正秋、黎民偉、蔡楚生、胡蝶、阮玲玉、黃紹芬、鄭君里等。
其實,寧波藉影人更多,有張石川、邵氏兄弟、袁牧之、應云衛、林杉、桑弧、徐桑楚、舒適、韓非、王丹鳳等,浙江電影史收集達90多位。
那么,為何廣東、寧波這兩個地方并未成為中國電影人的集結地?原因在于上海具備了最適合電影業發展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
誠如鄭正秋所言:“中國之上海,猶美國之好萊塢。影片公司,星羅棋布;電影明星,薈萃于此。”中國第一代、第二代影人群體匯聚上海,珠聯璧合,創作出《漁光曲》《大路》《神女》《馬路天使》《一江春水向東流》《萬家燈火》《小城之春》等經典名作。
不難聯想,這么多電影人在上海生活和工作,至今留下哪些空間值得追尋呢?
以影人寓所來說,當年上海灘風行的電影期刊,時不時披露《明星住址錄》《上海的幾條明星弄堂》,以此滿足影迷的好奇心。居住過著名影人的弄堂有:進賢坊(鄭正秋)、日暉里(田漢)、業廣里(夏衍)、花園坊(史東山)、明德里(王獻齋)、延平邨(王人美)、元吉里(周璇)等等。
兩位有冕、“無冕”影后的住址始終被跟蹤,阮玲玉生前最后居住在新閘路沁園邨,關錦鵬導演的《阮玲玉》在此借景拍攝。胡蝶住地有四川北路余慶坊、巨鹿路四明邨等處,她和潘有聲結婚后住在永嘉路。這些舊址目前有的已掛牌,成為獨特的電影人文景觀。
內山書店(視覺中國)
然而,尚有藏在深處鮮為人知的。虹口區山陰路口坐落著魯迅生前常來常往的“內山書店”。這家書店的后門直通“千愛里”,由日商東亞興業株式會社建于上世紀20年代,主要供日僑居住。書店老板內山完造居住過的3號,門前現已掛牌“內山丸造舊居”,標注他居住到1946年4月為止。
這里亟需補充一筆:當內山完造離去后,接著入住的正是著名導演蔡楚生和夫人陳曼云。
蔡楚生的作品“左翼”傾向明顯,而陳曼云是負責中共地下黨情報工作的,當年“白色恐怖”籠罩全城,夫婦倆深居簡出,很少公開露面。此時《一江春水向東流》已經開拍,副導演鄭君里每天早晨趕到千愛里,聽取蔡楚生面授機宜,商定拍攝方案,隨后趕回片場執導。
1948年年底,國民黨特務機關在滬破獲“李白電臺”,潘漢年立即下令,陳曼云偕蔡楚生火速離滬撤往香港。其后的事態十分驚險,夫婦倆幾乎前腳剛走,后門便闖進一幫特務,但已人去樓空,整個過程猶如驚險片。
千愛里3號后門(李亦中攝)
在鬧中取靜的徐匯衡復街區,文化名人寓所相當集中,目前建成“故居”對外開放的有三家。一處是著名編劇柯靈故居,位于復興西路,1933年由中國建筑師奚福泉主持建造,建筑風格西班牙式。柯靈一生著述等身,1998年他為《上海電影志》撰序,以千字文敘百年影史,非大手筆不能為。
另外兩處分別是巴金故居、張樂平故居,均為獨立式花園住宅。巴金小說改編成電影的有《家》《春》《秋》《寒夜》和《英雄兒女》等;“三毛之父”張樂平的漫畫更是熱門IP,《三毛流浪記》《三毛學生意》《三毛從軍記》相繼被搬上銀幕。
在影人社交層面,上海有不少咖啡館、酒館、飯店都留下電影人的傳說。
在 1930年代,袁牧之、聶耳、趙丹、魏鶴齡等常到圣母院路(今瑞金一路)一家酒館小酌,觀察形形色色的小人物,醞釀創作出《馬路天使》。評論家舒湮回憶說,明星公司編導夏衍、洪深、阿英、程步高等,習慣午夜相約四川北路“湯白林”咖啡館,“往往談笑之間,電影劇本的場景和鏡頭就商定了。”
位于南京西路一條弄堂里的“梅龍鎮酒家”也值得一提,這家揚幫餐館1938年開業,不久瀕臨倒閉,在文藝界進步人士資助下,由吳湄接盤經營。吳湄是電通公司、上海救亡演劇隊的成員,梅龍鎮酒家由此成為影劇界進步人士公開或秘密交往的首選之地。
影片的取景框
在上海市區版圖上,龍華塔是最古老的建筑,相傳三國時期(238-250年),孫權為其母所建;又于北宋太平年間重建(977年),塔身的宋磚保存至今。
龍華塔高40.4米,共七級八角,每一層上有檐,下有廊,檐角高翹,掛有風鈴,塔頂塔剎高達8米,成為遐邇聞名的地標。
龍華塔(視覺中國)
這座千年古塔同現代電影藝術結緣始于1959年,上影廠開拍一部向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獻禮的故事片《聶耳》,導演鄭君里要求影片造型基調“突出聶耳的樂觀主義和浪漫主義”。
片中有一段重場戲在龍華塔頂樓拍攝,規定情景是聶耳(趙丹飾)和革命引路人鄭雷電(張瑞芳飾)兩人之間的離別,這兩位演員激情表演的火候,達到了那個年代塑造異性戰友情誼的上限。
《聶耳》劇照
龍華塔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構成典型環境,尤其鄭雷電身穿紅色服飾赴約,攝影機從高處俯拍,只見龍華塔下情景交融,“萬綠叢中一點紅”,渲染了主人公不懼反動派白色統治,向往革命勝利的堅定信念。
就世界電影審美潮流來看,銀幕空間和現實空間相互交融,相輔相成。
美國好萊塢電影注重“造夢”,從早期“黑瑪麗”簡陋攝影棚,到1930年代八大公司營建巨大的“夢工場”,偏好在攝影棚里搭置內景和外景(甚至海灘、沙漠)。而歐洲電影人更偏好實景拍攝,上世紀40年代,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崛起,紛紛“把攝影機扛到街頭”。
實際上,上海電影人在1930年代攝制的《都市風光》《十字街頭》《馬路天使》等一批現實主義影片已開風氣之先。乃至1982年在意大利都靈舉行的“中國電影回顧展”上,意大利影評家卡拉西奇鄭重提出:“新現實主義的故鄉在上海。”
德國電影理論家克拉考爾認為:“電影按其本質來說是照相的一次外延,因而也跟照相手段一樣,和我們的周圍世界有一種顯而易見的近親性,可以說是一種特別擅長復原物質現實原貌的手段。”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跟著電影游上海”,從相關影片中關注上海留下的都市景觀。
科學會堂(視覺中國)
舉例來說,上影出品的中國第一部立體故事片《魔術師的奇遇》(1962),其中有場戲表現男主角到雜技團排練場尋親,取景地是位于南昌路的“科學會堂”。
這幢建筑建于1913年,呈現法國文藝復興風格,南向有一塊大草坪。劇組正是在大草坪上開拍雜技演員練功的一組鏡頭,渲染趣味十足的“立體效果”。
1981年,桑弧導演率《子夜》劇組來到位于瑞金二路的“瑞金賓館”拍戲。這是一座1926年落成的花園別墅,最初系英國探險家私人豪宅。新中國成立后曾作為國賓館,于1956年接待來上海訪問的印尼總統蘇加諾。《子夜》中的“吳公館”在這里取景,看中的就是這棟建筑的質地與民族資本家吳蓀甫的身份氣派相匹配。
《子夜》工作照
上海享有“萬國建筑博覽會”美譽,而外來客往往對本地的石庫門建筑更感興趣。位于陜西南路的“步高里”建于1930年,是目前保留較完整的石庫門弄堂,共有79幢磚木結構民居,融合西洋聯排房屋的布局,每幢有一方小天井,溢出濃濃的市井風情,先后吸引兩位香港導演取景拍戲,即許鞍華的《上海假期》(1991)和李國立《股瘋》(1994)。
步高里(視覺中國)
三月份召開的上海市旅游發展大會,公布了基于大數據的“上海全域文旅圖譜”,擁有國家級和市區兩級文旅資源數十項,包括各類休閑特色街區,但遺憾的是電影主題尚付闕如。
“影旅聯動”的資源尚待挖掘,缺的不是景點,而是故事,亟需通盤規劃City Walk打卡路線,“跟著電影游上海”,以此滿足海內外游客的需求。上海作為“電影之城”,承載著電影故事、電影遺跡、電影史影像,值得溫故知新,增強文化自信和傳承,讓這座“電影之城”煥發出持久的璀璨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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