輞川集·欒家瀨

王維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

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裴迪

瀨聲喧極浦，沿步向南津。

泛泛鳧鷗渡，時時欲近人。

初秋雨水綿綿地織了起霧的輕紗，籠住了整個山谷。這淅瀝之聲如密織的線紗拂過天空與土地，又落為清淺的溪流在溪石上無聲般滑去。溪水淙淙，淌著不深的一段，卻不知疲倦攜了雨勢前行，流過灘石便碎開了，聚散成急迫的漩渦，復又彼此擁擠，濺起無數顆水珠；那水珠再墜落，重新匯入流淌的河流，不知停歇地向遠方奔流而去。

這欒家瀨的水聲在深谷中日夜喧鬧不休，似乎正是它執著的心跳。此時岸邊卻有一只白鷺，安閑地立著，長頸曲成柔和一道曲線，羽毛純白如雪，在濕漉漉的水澤中顯得格外清寂。它似乎忘卻了身外的世界，只專心守望著水中游弋的魚兒們嬉戲于倒影之中。

就在這澄澈的凝滯瞬間，幾顆水珠不知受何催趕，跳躍飛濺而起。它們偶然觸碰了它白色的腳趾。鷺身倏然一震，寬大雙翅立刻便展開了，潔白羽毛也如輕舟破浪般驚起飛離！然而那飛翔的弧度很短——不過是原地一個輕盈的回旋，如風所吹轉的雪片，翅膀略一撲扇，它已重新落在了原處或近處。水聲依舊，仿佛剛才的動靜只是其律動中的一個微末音符——是水濺起來，驚擾了鷺；是鷺飛起又落下，點入了水的譜章，二者相融相映，共在同一個自然之奏里。生命就在這一驚與一安的對答里流轉，驚悸散作漣漪，復又歸于原初般的寧靜，被那淙淙的水聲輕輕撫平，自然似乎以永恒之聲撫慰了悸動，使鷺鳥重新拾回那份安嫻。生命之流在此地，在驚顫之后又回歸了永恒的平緩。

這般幽靜時，有腳步踩著水聲從遠處漸近了。是裴迪沿著溪岸走來，腳步應著潺潺水聲，南邊渡口就在前方。渡口泊著的小舟系不穩，水浪溫柔搖晃著舟身，舟上站著的人影是王維。兩位故人，在瀨聲里不約而同走入了同一幅畫面。

溪水中卻自熱鬧，幾只水鴨子與白鷗們鳧著水，游到溪中。它們每每渡水來去時，劃開的水痕在溪面上織出細密的網。偶爾有幾只卻像被岸上的人們所惑，竟怯怯偏轉了方向，朝著人身邊試探著趨近，但總還是保持著幾尺距離——近不得，亦不忍離去。似乎被一種莫名的暖意誘引，卻又被本能的疑懼牽拉不前，在水中的倒影里，人心物性似乎隔著薄薄一層對視：欲言又止，含蘊未顯，如同一個欲言又止的謎題盤桓在這山澗間。

裴迪走近了輕嘆道：“摩詰兄，看那些水鴨鷗鳥，竟似想要親近于人。”王維立在舟頭，白衣一角在溪風里飄動，淡淡一笑：“豈止是鷗鳥……那水波激蕩跳躍，自相爭斗又自生水花，也是歡喜熱鬧罷。”輕如風絮的笑聲散入水汽深處。他們并不再多說些什么，但心已通透交流過了。白鷺方才的驚飛與安落，就是此時他們之間無字最深的應和——萬物俱在說話，不過無需人間的言語罷了。

舟已行至中流。兩岸青山沉默相對，在雨氣里濕潤綿延出青黑的輪廓。王維兀自靜立船頭，他眼前青山在細雨中如墨輕展，宛如水墨畫幅被天意無聲鋪開；溪水碧凈，照過空漾的天空與浮動的流云，也默默映照了他的倒影。一霎那間那倒影似乎被水沖淡了輪廓，化在碧水里去了。王維的魂魄好像亦隨那影而去，飄散在無念的虛空中了——只有這山、這水、這微雨，天地間物事各自安然在生命的底色里，不驚不擾。

王維凝視，目光如深水無波，許久許久。忽然他開口，聲息輕得竟似山中微風撥動樹梢：“青山啊青山，為何如此？” 青山無語，只沉靜在雨煙中，仿佛這聲詢問本不該響起。青山無聲，而雨聲淅淅瀝瀝，卻似天地最澄明的作答。

溪水流過山腳，淌向人煙處。提筆而作，二十字流淌而出，把紙筆交于裴迪，裴迪默然讀之，然后提筆而作。看裴迪在紙上寫詩，筆尖移動，恰如白鷺滑翔，墨痕無聲棲落紙面，輕盈一如溪流拂過灘石。裴迪詩句流淌之際，正合了山間的澄澈水聲。

王維的聲音驀然如風輕拂，話語飄進裴迪耳中：“詩，本只是應和著山水的回音罷了。天籟自響，我們偶然聽見，便記下幾個顫抖的符。”裴迪擱住濡濕的筆尖，目光落進雨色籠罩的瀨流深處。流水載著浮萍與飄零的落葉，不息地向遠方奔赴。王維的話在虛空中散開，飄向青郁山間，落在濺跳的浪花之上，隨波光一同輕輕沉入流水的永恒里去了。

暮靄蒼茫輕臨之時，雨水漸漸稀疏下來。溪流帶著粼粼夕照，執著地一路遠去，穿過山谷中所有嶙峋的曲折與阻擋。青山在水之盡頭默默守候，像巨幅的濃重墨漬被蒼天抹在浩渺的畫卷上。青峰在夕光里漸漸凝實、隱退，直至沉入一片朦朧的水墨之中。

王維靜立于亭子側畔，極目望向暮色深處。溪水不息奔流，這細小的一條水流經過多少處阻礙，終于匯入更大水域去了，成為江湖，成為海洋。在匯入大海的剎那，這條溪又在哪里呢？溪水在它微弱的流淌中，無聲地承載了山川的影子、天地的遼闊。

“何妨……”一句低語，如同深谷中松針墜地的輕響，隨風散去。溪聲濯耳，而天地茫茫，終歸寂于無言之真。遠處歸鳥掠過青郁的山脊，翅膀剪開一片最后的夕照，飛入水墨畫里去。人間的喧囂與山林里的回響都融在流水中。時間奔流帶走了一輪殘照，只剩青山在暮色中肅立如碑，像在堅守著什么永恒契約：生命如水流，無念奔流時能映照天空的廣度；但最終，仍唯有那亙古未移的山色，才是宇宙唯一深沉而無聲的答語。

溪水流過的聲響，自太古而來，又向未知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