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代,王府井新華書店門口一隊長龍,寒風里有人等得直跺腳。不是搶購日用品,是為那本剛上市的小說——《紅巖》。沈醉站在人縫里,兩只手揣在棉衣兜,嘴里反復念著書名。他花了整整倆小時才買到三本,轉身走出店門,腦子里翻騰的不是故事,是自己。
他沒急著回家,直接給徐遠舉和周養浩各送了一本,還附上一封信。信里話寫得真不遮掩:“這書里寫的嚴醉、徐鵬飛、沈養齋,不就是咱仨原型么?還真像——連臉、脾氣和嗓門都差不離。以后都釘在恥辱柱子上咯。倒也對。起碼咱自己不會裝糊涂,好讓后輩知道革命咋來的。”
要說有趣,寫書的人羅廣斌、楊益言,還親自采訪過沈醉。許多細節出自他嘴,擱現在叫“部分參與創作”。不過沈醉只在字里行間,是反派,一下場就是臭名昭著。偏偏《紅巖》火了,電影《烈火中永生》也熱映。害得沈醉還得跑到片場打手勢教演員:“別逞能舉刀砍,那是砍柴的。殺人就得貼齒抹脖,動作穩準狠,情緒不能高興,得冷。”演員們聽他說這段,氣氛一度有點尷尬,他卻說得理直氣壯,像在聊家常。
拍戲的間隙,他被叫去參加市委統戰部的宴席。進門口就碰見廖沫沙,倆人一握手,沈醉看著廖沫沙有點犯嘀咕,心說這人我肯定見過。偏偏腦子沒想起來。酒過幾巡,他終于按耐不住,開口打探:“部長面熟,我們以前見過嗎?”廖沫沙笑得有點敷衍:“見過。”沈醉肯定不信,追著問,才聽到一句“二十年前。重慶紅巖村。”
這一句像捅開窗口紙。抗戰時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廖沫沙那會兒在《新華日報》干,因為經常被軍統盯梢,一不小心就落榜上。沈醉在那陣子當重慶警察局偵緝大隊長,頂頭上司就是戴笠。廖沫沙說自己名字早變,沈醉一琢磨想起當年,恐怕人還真是他跟著盯過。“那會兒,你們八路軍的事少不了我派人‘關心’。”局面突然尷尬,話也有點拗口,但兩人都沒再翻舊賬。
廖沫沙干脆投桃報李:“都過去了,二十年后還能坐一桌說明有緣。市委統戰部讓咱們交朋友。你要愿意,我就是你朋友。”沈醉站起來說:“愿意愿意。”那種氣氛下,他眼睛竟然紅了。回過味來卻覺得怪,仇人就地變朋友,算奇跡?也沒誰規定的事。
事隔不久,中央統戰部又請他去參加茶話會。沈醉半天沒適應這些變化,家門口送上一疊厚信,翻開信封,是陌生名字,落款徐冰。他壓根不記得有這號人物。可對方開門見山,提起了三十多年前在重慶和吳景中搭伙請人吃飯的一幕,當年他還硬拉著人家入局,結果被當面懟了一通。記憶又像被撥拉下來一樣,其實他并不愿意回憶那天,有點像吃了蒼蠅。
尷尬歸尷尬,徐冰這一笑倒讓氣氛緩下來了。還說:“我看你那幾本回憶錄寫得耐看。下回別光寫你們抓人,寫點‘霸王請客’的橋段。別人一看,明擺著干的啥勾當。”沈醉被說得臉發燙,回去好半天沒睡著。哪怕已然獲得特赦,每次搭上過去那些“熟人”,安慰歸安慰,難受沒人能替。
他一邊想著離北京遠點,清靜些,又一邊收拾舊事。1983年,他收信又驚住了,貴州來信是韓子棟,墻頭草都聽過名號。上世紀三十年代就混進藍衣社,敵后打探消息,后來牢里一關十幾年,打都打不垮的那種人。小說《紅巖》的瘋老頭原型就是他。沈醉專門寄上自己寫的《我這三十年》,加上短簡單信,說難聽點,其實心底里是有歉意,拿出那點真心。
信寄出去,沈醉天天盯著報箱。一個星期他收到回信,看著韓子棟近照,骨頭棱分明,獄里真不是白受的。但人家信上,竟然一句沒提舊仇。到這份兒上,沈醉竟有點沒底,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感覺。照理講,站隊不同,不見得真有朋友。不過韓子棟信里口口聲聲“希望你寫更多”,也沒想讓他自責。沈醉這才發現,人有時候失去了就看輕了。敘舊不等于和解,心安不見得坦然。
本來約好再見面,總有點錯過。直到1984年韓子棟親自敲了沈醉家門,倆人門口相認,誰也撐不住,沖上去就抱住哭了。其實也就聊了十幾分鐘,因為沈醉身體不好,卻像山洪過崗,把舊情仇攪得稀爛,剩下仿佛都是笑話。他們握手言別,下樓時還互相謙讓,說什么都說不出口。
不久后電視臺請兩人拍紀錄片,再回渣滓洞——韓子棟盯著一把老虎凳,神情復雜。題詞那會兒,韓子棟寫下“渡盡劫波兄弟在”,沈醉跟著補一句“相逢一笑泯恩仇”。現場的人一時沒明白,這時候的仇敵還能笑著簽字嗎?韓子棟就說:“要說,不只是朋友,是好朋友。”是不是有點夸張?其實乍一聽像逗笑,但看沈醉的表情,八成是認真的。
轉過頭去,有不服氣的老人發出冷笑,說“你們怎么能做朋友”。韓子棟順嘴答:“你糾正一下,是好朋友。”這氣氛就有點古怪。過往種種仿佛都能翻篇,但有些人拉不開弦。有人說寬恕簡單,誰又真的容易忘?可是時代不留人。
沈醉的一生,多少立場、多少標簽,被反轉了幾次?今天他能和當年的對頭把酒言歡,明天又要為過去的決定自責。矛盾總歸是有的。他自稱“生活被動”,其實有時候明明掌控著選擇。你說他真沒監視過廖沫沙?他說沒有。可廖沫沙記得,“只要我一出門,身后必跟一條尾巴”。到底誰扭曲了記憶?未必弄得清。
這樣看,《紅巖》里的角色并不只是反派的映照。現實就更復雜,人還沒有顯得多偉大,倒是狼狽了幾分。有時嚴苛刻薄,有時自我原諒。你看他反復見一幫昔日仇人,心里膽寒又渴望和解,態度前后搖擺,真真假假難分。
有人喜歡用對錯蓋棺定論。但沈醉的30年,是夾雜著“被動”和“主動”的混雜。遇見老友、碰見新仇,淚和笑都不是演的。
若要說一點什么,其實互相原諒并不偉大,偶爾懊惱反而才貼合生活。
至于沈醉是不是真的徹底放下,也許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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