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小獵犬

黎荔

夏天來了，蚊子又開始嗡嗡不停了，煩人得很。這時節，只想有一只小獵犬。這是個什么梗呢？來自腦洞大開的《聊齋志異》?。⌒～C犬是蒲松齡奇幻世界中的一則短篇小說。這個故事是這樣的——

大學士衛周祚還是秀才的時候，厭倦事務繁雜，因為要圖清凈，便搬進一所寺院去讀書。可是屋里臭蟲、蚊子、跳蚤非常之多，秀才往往徹夜難眠。一天他在床上休息時，忽然發現一群小人隊伍，人身高約二寸，騎著只有螞蚱大小的馬，還有蒼蠅大的獵鷹和螞蟻大小的獵犬。這些小人足有數百人之多，帶著數百只鷹和幾百頭獵犬，只要有蚊蠅飛起，鷹犬就會將其捕殺。獵鷹是騰空出擊，四處撲殺蚊蠅。獵犬則登上臥床，爬上墻壁，找臭蟲跳蚤吃，就是躲藏在縫隙中的，只要聞一聞，沒有捉不到的。頃刻之間，撲殺殆盡。

秀才假裝睡著，卻在斜著眼睛偷看，只見獵鷹飛落在他的身上，獵犬在他身上竄來竄去。接著來了一個身穿黃衣，頭戴平天冠，像是國王的人，登上另一張榻，把車系在席子上。隨從的騎士都跳下馬來，進獻蚊子蒼蠅和臭蟲跳蚤，紛紛在國王身邊圍滿，也不知他們在說些什么。沒多久，國王登上小車，衛士匆忙騎到馬上，萬馬飛奔，亂如撒豆，煙塵飛騰，霎時不見了。

秀才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深感驚異，他起床悄悄巡看，但見壁磚上剩下一條小獵犬。他連忙把小獵犬捉住，而小獵犬還挺馴服。秀才把小獵犬放在盛硯臺的匣子里反復觀賞，只見小獵犬身上的茸毛很細，脖子上戴著一個小環。拿飯粒喂它，它聞一聞就丟下走開。它跳上床，在衣縫間搜尋，把臭蟲跳蚤全都咬死，隨即又到匣里趴著。過了一宿，秀才猜想小獵犬已經走了，一看，仍然趴在那里。秀才一躺下，它就跳上床席，見到蟲子就咬死，蚊子、蒼蠅都不敢落下來。秀才對這小東西愛如珍寶。一天，秀才在午睡，小獵犬無聲地趴在他的身邊。他醒來一翻身，把小獵犬壓在腰下。他覺得身下似有東西，急忙起身一看，小獵犬已經被壓扁死去，扁得就像用紙剪的似的。不過自此以后，屋里再沒有蟲子了。

在這個故事中，小獵犬等一眾人馬是蚊蟲的天敵，他們可以殺死蚊蟲，而且以此為食。在古代，因為沒有化學殺蟲制劑，人們對付蚊蟲跳蚤也是實在沒有什么立竿見影的好辦法，于是內心就特別渴望天降神兵，把蚊蟲全部消滅掉。在此愿望的驅使下，這個有著一定童話色彩的故事應運而生。

在描寫和布局上，這個故事的出奇之處，就在化大為小，以小見妙，通過形象的比喻寫景狀物，比如“馬大如蠟”，“有鷹如蠅”，“獵犬如巨蟻”，“萬蹄攢奔，紛如撒菽”。在普遍的概括描寫之后，還用細節特寫以加深印象，比如寫小獵犬“毛極細茸，項上有小環”，你看多可愛的一只小小狗，全身毛茸茸的，且很細滑，還戴著一個小項圈。只是，在故事的結尾，幫秀才消滅了跳蚤的小獵犬，卻被秀才不小心壓死，這就有些殘忍了。秀才雖然愛惜小獵犬，自己卻又太馬虎。更令人懷念的是，自此之后，秀才住的地方，再也沒有蚊蟲之擾了，他后來能考上進士，金榜題名，乃至官至大學士，是不是要感謝小獵犬呢？

《聊齋志異》中的《小獵犬》，初讀之下不過是一段奇幻小景：一落魄書生偶見到一支袖珍獵隊，竟于臥室之中演了一出微縮的狩獵大戲。然而此等迷離夢境，遠非一場無端之戲。其細如蚊蟻的騎士、小如蠅蟲的鷹犬，分明是以“微縮”為鏡，照見了歷史深處永無止境的征戰與殺戮。如果將一個宏觀的世界微觀化，將會有怎樣奇妙的效果呢？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微觀的世界會顯得很可愛，很玲瓏。在現實生活中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盆景，在不過幾尺的世界里，能有蒼松古柏、高山流水的意境，不正好是一個美妙的微觀世界嗎？在《小獵犬》中，蒲松齡借書生的眼睛，為我們描繪了一幅荒誕又真實的戰爭圖景，煙飛霧騰之際，獵鷹掠空騰擊，獵犬奔突搜噬，頃刻之間，蚊蠅蟣虱，決殺殆盡。那場轟轟烈烈的微型征伐結束之后，案頭戰場上僅“遺一細犬”尚存。秀才珍愛地把玩于掌間，竟不以為意，亦不懼其害。皆因這個微型化的世界，呈現其可愛的一面，并不像一般的戰爭場面那樣血腥殘酷令人悚然。

對這場煙飛霧騰的獵殺，對蚊蠅蟣虱的血痕，甚至對小獵犬被壓扁死去，秀才自始至終保持著超然而靜觀的態度。仿佛那些微小生物的血肉之毀，與他本人高高在上的存在毫無干系。他以上帝的眼光欣賞著這一場微型的狩獵大戲：清除如跳蚤虱子般的卑微存在，不過是為他潔凈空間、鞏固權威所理所當然的小小“犧牲”罷了。

寫到這里，我不禁想到蘇軾在《赤壁賦》中的句子“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我們如同蜉蝣置身于廣闊的天地中，就像滄海中的一粒粟米那樣渺小。人在宇宙，就好像太空中一粒塵埃那樣渺小。天地無窮，這一出微觀世界的狩獵戲劇，恰如博爾赫斯筆下那本無限之書——我們永遠無法窮盡其隱喻的邊界。大地之上的小小人類，又是誰眼中的小獵犬呢？那只袖珍小獵犬又何嘗不是我們？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向我們無情展示對渺小生命隨時可予奪生死的，那個高高在上的權勢者又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