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今天5月7日是兩院院士吳良鏞先生的103歲生日，他是新中國建筑教育事業的開拓者之一，是我國建筑與城市規劃領域的學術帶頭人，為我國人居環境的建設與發展作出巨大貢獻。今日特摘編吳良鏞院士于2014年9月16日在科學道德和學風建設宣講報告會上，作的題為《志存高遠 身體力行》的報告，從 “理想” 到 “頓悟”，體會他分享的人生經驗。

本文字數：4655字

閱讀時間：14分鐘

吳良鏞

1922年5月7日出生于江蘇南京，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兩院院士，建筑學與城市規劃專家，主要從事建筑教育及城市規劃、建筑設計的理論研究。

志存高遠 身體力行

吳良鏞

中國擁有博大精深的傳統科學美德。戰國時齊于臨淄設“稷下學宮”，治官禮、議政事，著書立說，可以說是當時的高等學府與文化中心。其中已經蘊含了學術爭鳴、百花齊放的學術風尚。事實上，科學作風一直是被提倡的，例如各個學校制定的校訓很多都是這方面的至理名言。當然，對學術腐敗的揭露也是屢見不鮮。這說明真正認識科學作風并嚴格自律并非易事。

今天在座的90%以上都是剛入學的研究生，這是你們人生的新階段，我熱誠地希望你們在思想上也能進入一個新境界。我今天不講大道理，因為“教育材料匯編”上好多的文章已經將一些道理說得很透徹了。我作為一個建筑學人，自1946年執教于清華大學，至今已經68年，只想將自己的親身體會與同學們討論。

2014年9月16日，吳良鏞院士在人民大會堂做報告。

01

理想與立志

人的一生不能沒有理想，立志是人一生不斷前進的動力。要思考我這一生到底想要做什么？想要有何作為？有何抱負和志趣？想要從事什么專業？這些問題從中學進入大學時是必然要考慮的，從大學進入研究生時需要進一步思考。立志往往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伴隨著成長的經歷、所見所聞所想而一步步頓悟、提升，當然，其中不可避免地會帶有一定的偶然性。我之所以選擇把建筑事業作為畢生的追求方向，與我青少年時的成長經歷有著密切關系。1922年我出生于古都金陵（今南京），當時國家正值內憂外患，中國大地戰火連連，苦難深重。1937年南京淪陷，我隨家兄流亡重慶，于合川繼續中學學業。1940年7月27日，高考結束的那天下午，合川城遭遇日軍空襲，大火一直燃燒至翌日清晨，因降雨始熄。我敬愛的前蘇州中學首席國文教員戴勁沉父子遇難。苦痛的戰亂經歷激發了我重建家園的熱望，最終我斷然選擇進入重慶中央大學建筑系學習。

以建筑為專業，這又是一個開始。隨著自己的成長和對國家社會發展的認識，我對建筑事業發展的需求也在不斷加深認識，對它的學習研究也就不斷地深入。

年輕時的吳良鏞。

02

選 擇

人的一生不知要走過多少“十字路口”，一個彎轉錯了就很難回到過去的志愿，因此道路的選擇至關重要。人生中有太多的機遇和變遷，甚至有無限的偶然性，國家的發展，社會經濟的變遷，乃至家庭中的細小問題都會引人轉向，甚至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回顧我的經歷，有幾次重要的“十字路口”：1948年我經梁思成先生推薦赴美國匡溪藝術學院求學，1950年學成后，應梁先生信中說到的“新中國百廢待興”的召喚，力辭種種誘惑，毅然從尚被英國盤踞的香港地區，在軍警挾持下取道回國，投身到百廢待興的新中國建設和教育事業中。現在想來，如果當時留在美國，便沒有此后幾十年在中國建設領域中的耕耘和收獲。1983年，我年滿60歲，從清華大學建筑系主任的行政崗位上退下，當時張維校長邀請我前往深圳大學創辦建筑系，我婉拒了他的盛情，堅持和一名助教，在半間屋子、一張書桌、兩個坐凳的條件下創辦了清華大學建筑與城市研究所，如今已經整整30個春秋。30年中我與研究所的同志們共同開展了一系列人居環境科學的研究與實踐。當時若前往深圳，今生后期的工作則會是另一番光景。類似的情況在一個人的一生中不知要經歷多少，回顧過往，我自審之所以沒有“轉錯”大方向，很大程度上還是與早年“立志”相關。我很早便立志在建筑與城市的學術領域做一些事，在不同時期，根據現實條件，做出相應的選擇。

吳良鏞（二排右八）與清華建筑系畢業班合影

來源：清華大學

03

堅 持

人生的道路上不可能一帆風順，遇到困難是堅持還是退卻？就我個人的經歷而言，不論是年少時的讀書求學，還是年長后的研究與實踐，幾乎處處都有需要面對的困難，也難免遭遇挫折。年輕人很容易受到挫折的影響而氣餒，這里希望以宗白華先生之語與大家共勉：“不因困難而挫志，不以榮譽而自滿”。這是他寫在《徐悲鴻與中國繪畫》上的一句名言。要立志、要選擇，在選擇的道路上更要有不懼困難的堅持。

04

榜 樣

一個人成長過程中的良師益友會對他起到重要的影響作用。我在求學的各個階段都有幸得良師指點，這是人生一大幸福。1940年進入中央大學建筑系后，師從我國建筑領域的先驅鮑鼎、楊廷寶、劉敦楨、徐中等諸位先生；1946年自云南抗日戰場回到重慶，又幸得梁思成先生賞識，獲邀參與協同創辦建筑系，其間多得梁思成、林徽因等先生的言傳身教；1948年經梁先生推薦赴美求學，師從世界著名建筑大師伊里爾·沙里寧，學習建筑與城市設計，獲益良多。

除了諸位良師，還有諸多益友作為榜樣。數學家馮康獨立于西方系統地創建了“有限元法”。20世紀40年代初，他與我同在中央大學求學，1946年又同到清華大學任教，他原本在電機系，后轉學物理，又因發現對數學感興趣而轉到數學系。數學的事情我說不了，但是可以談一談從生活的其他方面得到對他的認識。馮康一度喜愛音樂，為此他搜集了眾多音樂唱片，并將圖書館中有關古典音樂的著作借出來，逐一閱讀，這體現了他即使在業余愛好上也擁有鉆研而又廣博的科學精神，在各方面日漸淵博，最終成為“有限元法”的創始人之一，獲得國際矚目。植物學家吳征鎰是2007年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獲得者。20世紀40年代我在清華園中與他結識，當時我們同住在工字廳，隔院窗口相對。他當時的公開身份是民盟成員，在1946年清華大學紀念聞一多被害一周年的紀念會上，他鞭笞時局，我后來參加“教聯會”的工作，與他多有往來，才初步辨明時局。事實上吳征鎰當時是清華學生運動的領導者，后來去了解放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代表黨組織接收清華大學，并參與中國科學院的籌備等工作。如果他將這些工作做下去，可以成為優秀的領導，但是他選擇回到昆明，繼續從事植物學研究，主編了《中國植物志》等權威著作。他的一生，參與了革命運動，最終還是回到自己的學術抱負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他們在為學、為人、為事中給予我心靈上的感染，令我敬佩不已。建筑與規劃專業內的益友更多，在此不再多舉。

以上主要講良師益友的重要性，關于師生關系，我執教多年，頗有些切身體會。韓愈《師說》有云：“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這是老師最基本的職責。同時，他還有兩句話未必引起了注意，即學生也可以超過老師，“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這兩句話無論對教師還是學生都非常重要。在學生剛入學時，老師可以發揮比較大的作用，進行啟蒙、指導與引領，若干年后，學生的學識能力不斷發展，便不只是師生關系，而是學術事業上的戰友、同道。

吳良鏞在第20屆世界建筑師大會上作主旨報告。

來源：清華大學

以我自己的經歷為例，有件事值得一提。1999年國際建筑師協會第20屆世界建筑師大會在北京召開，我被委任為科學委員會主席，負責起草大會文件。這一任務匆匆落在我身上，當時時間緊迫，又有其他任務，助手中只有一名學地理出身的博士研究生可以幫忙。當時的工作情況是：我每天清早將前一天晚上寫好的稿件交給他，由他在白天整理，晚上他再交給我，我繼續在深夜趕稿，如此往復，終于形成《北京宣言》。這一文件獲得大會一致通過，并認為超出了“宣言”，被定名為《北京憲章》。這也是國際建筑師協會自1948年成立以來通過的唯一的憲章。它說明師生共同在重大課題中合作，教學相長，成為共同戰線的摯友，有助于推動學術的發展。這名曾協助我的博士研究生現在也已經成為清華大學教授、建筑與城市研究所的副所長。

國際建協《北京憲章》

來源：清華大學

05

頓 悟

回顧幾十年的學術人生，我深切地體會到科學理論的創新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時刻保持對新鮮事物的敏感性，不斷注意現實問題與學術發展的情況，進行知識累積、比較研究、借鑒啟發，逐步“發酵”，得到頓悟。我的學術道路上有以下幾個頓悟可以與同學們交流。

頓悟一

建筑學要走向科學

20世紀40年代，我在戰火紛飛中求學，初入建筑之門，學術思想得到啟蒙。1948年，赴美求學，接觸到西方先進的學術思想。1950年回國，投身新中國城鄉建設，參與長安街規劃設計、天安門廣場擴建規劃設計、毛主席紀念堂規劃設計等重大項目。這一時期因制度變革、政治經濟等局面的變化，有諸多困惑。“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我滿懷激情再次投身建筑領域的工作，希望沖破困惑的迷霧，找到建筑學的方向。1981年，參加“文化大革命”后第一次全國院士大會，認識到一方面，雙肩學術責任的加重；另一方面，建筑學專業必然要向科學發展，否則難以適應形勢的要求。

頓悟二

從“廣義建筑學”起步，從建筑天地走向大千世界

通過對交叉學科理論知識的涉獵、對古代人類聚落遺址的考察等，我認識到建筑學不能僅指房子，而需要觸及本質，即以聚居說明建筑，從單純的房子拓展到人、到社會，從單純物質構成拓展到社會構成，從而提出了“廣義建筑學”。

頓悟三

“人居環境科學”的追求，有序空間與宜居環境

提出“廣義建筑學”之后，我仍在從各方面進行不斷探索，希望得到新的領悟。基于對傳統建筑學因時代而拓展，進行種種探索及對國外種種城市規劃理念、理論的研究，我逐漸理解到：不能僅囿于一個學科，而應從學科群的角度整體探討研究，需要追求一種不囿于過去的新學科體系。1993年我第一次提出“人居環境學”，探討如何科學地利用空間，實現空間及其組織的協調秩序，即有序空間。人居環境科學始終以人為核心，人應當在空間中安居樂業，所有層次的空間規劃設計都為人的生活服務，旨在創造適合生活生產的美好環境，即宜居環境。

頓悟四

人居環境科學涉及諸多學術領域，要走向科學、人文、藝術的融匯

全球性經濟危機、社會動蕩、氣候變化等問題的不斷涌現，都推動了人居環境科學變成大科學。這是非常有前途的科學。它將邁向大科學、大人文、大藝術：科學，即綠色建筑、節能減排等技術的研究與應用等；人文，即社會科學的融入、對社會中下階層的關懷等；藝術，即以人的生活為中心的美的欣賞和藝術的創造等。2014年9月初，我在中國美術館舉行了題為“人居藝境”的繪畫、書法、建筑作品展，進一步體悟到我們所居處的人居環境就是以人的生活為中心的美的欣賞和藝術創造。其中蘊含的藝術境界豐富、充實而又深遠，從自然環境到人文環境，從個體人的生活到社會的運轉，無所不包又無處不在。這已超出了我從20世紀40年代起追求的建筑與藝術的并行學習，而是藝文的綜合追求，多種藝術門類以生活為基礎，相互交融、折射，聚焦于人居環境之中，在某一門類中有獨到之心得，都可以相應地在人居建設中有所創造和展拓。這可以說是人居科學研究的一個新領域，其中尚有廣闊的空間等待我們去探索、發掘。

由于建筑涉及的事物太龐雜，作為建筑學人，以上所說的是我結合自己學術人生經歷的一些體悟，我也很難就自己的專業領域把今天的大會主題解說清楚。在座的同學們來自不同的學科，但都應當關心多方面的學術思想的變化，多學科互補、拓展知識面，從而了解時代的發展與需求。我前面提到的數學家馮康對多方面的研究均有涉獵、融貫綜合，植物學家吳征鎰既關心國家政治，又專注學術研究。他們都是青年人學習的典范。

對于青年人，我認為理性上對科學道德、科學倫理等似乎不難理解，關鍵在于身體力行。現在社會輿論的各個方面對于科學道德和學風建設的宣傳屢見不鮮，相關的書籍、文章也有很多，但是讓人痛心的是，學術不端、學術腐敗的現象仍時有發生。這些人也許并非對道理不理解，而是沒有切實地將其落實到一己的心靈與行動中。因而，我想強調的是，必須要志存高遠、身體力行，從經典的哲理轉化為一己之行動指南、行為通則，唯有此，才能慢慢地內化為屬于你自己的精神財富，并且會在逐步“頓悟”中加深體會，并不斷增強信念，持續前進。

吳良鏞的書法作品。來源：中國科技館

如今，我雖已年逾九十，但仍堅守在教師的崗位上，仍要求自己以一種積極的精神面貌面向未來。隨著年齡日增，必然有些事情由于體力不及等原因已經做不了了，但是我依然覺得當前面臨著一個大的時代，未來有無限的生機和激情，促使自己力所能及地不斷探索廣闊的學術新天地，建設美好家園、美麗中國。愿與廣大青年人共勉！讓我們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而奮斗！

本文來源：中國科協之聲

【免責聲明】本公眾號發布的內容僅供學習交流使用，不以任何形式進行牟利。內容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權益，請及時與我們聯系，我們將于第一時間協商版權問題或刪除內容。內容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公眾號立場和對其真實性負責。

大家談人生 | 吳良鏞人民日報撰文談“求索之路”

點擊圖片閱讀全文

吳良鏞人居實踐學術研討會丨祝賀吳良鏞先生101歲華誕

點擊圖片閱讀全文

吳良鏞人居思想的科學貢獻研討會成功召開 | 學會領導共同探索人居科學

點擊圖片閱讀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