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術館的白盒子空間里,一群95年前后出生的中國年輕藝術家正悄然改寫當代藝術的敘事規則。他們不再糾結于“東方 vs 西方”“傳統 vs 先鋒”的二元對立,而是以更松弛、更混搭的姿態將他們的所見所聞揮灑在創作中。有人說他們是“史上最矛盾的一代”,左手科幻小說思考人類共同體命運,右手刷B站學習古典書畫修復;可以一邊在田野調查中體驗生存哲學,也可以一邊用高科技裝置藝術質問科技倫理。如今,到了2025年的時間節點,他們大抵已是而立之年,經歷了身邊社會、經濟與文化的飛速發展,觀念和創作上會否有所波動?為此,我們專訪了五位藝術家,作為親歷者他們的看法或許是局部的,然而足以濃縮許多寶貴的認知圖景片段。
受訪藝術家
黃冰潔(b.1994)
張仁杰(b.1994)
蘇昱銘(b.1994)
倪學敏(b.1996)
方賢晨(b.1994)
Q&A
Q:
作為在全球化浪潮中成長的一代,你的童年或青春期是否有某個文化或科技現象(如動漫、社交媒體、電子游戲等)深刻影響了你的藝術表達?能否舉例說明?
黃冰潔:
我小時候最喜歡1979年版的《哪吒鬧海》,記得那時候還纏著爺爺買了光碟和畫冊,一遍一遍反復看,有時候會照著畫,這部動畫里的線條很美。
影響我最多的應該是那些魔幻意象,我會不斷想象自己身處其間,也有自己的混天綾、乾坤圈。這些小時候肆無忌憚的想象陪伴我長大,也教會那時候的我如何從現實中逃走。現在的創作里,我仍不會把現實當作唯一坐標,而是在真實與虛構之間游走。
黃冰潔
《“藍色光華”2》
布面油畫
400 x 160cm
2024 年
蘇昱銘:
動漫、電子游戲、還有流行音樂對我的影響特別大。尤其是磁帶、CD唱片在我初高中時期帶來的影響,以及千禧年的漫畫和電子游戲中的色調和人物角色塑造,對我后來成年后的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蘇昱銘
《夏日公園的出口和少年紅色的拳頭》
布面丙烯 油畫棒
130 x 190 cm
2024年
方賢晨:
我從小成長在一個比較傳統的環境中,看的更多的是連環畫和一些上影廠的動畫片,例如張樂平的《三毛流浪記》、王叔暉的《西廂記》、張光宇的《大鬧天宮》。這些美術作品都在我的童年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方賢晨
《打準點》
布面油畫
150 x 190 cm
2025年
張仁杰:
我大概是和大多數普通同齡人一樣,小時候經歷了各種流行文化,比如港臺和內地的流行歌曲、無厘頭喜劇電影、日本動漫,還有非主流殺馬特文化。長大后社交媒體的野蠻生長,讓很多原本無法發聲的普通人可以在互聯網上發聲,于是階層、群體間的割裂和對立越來越明顯,這些讓我今天在創作中對大眾文化、亞文化等比較關心。比如我既會畫饅頭、豬蹄、洗衣皂,也會畫二次元的手辦配件。
張仁杰
《豬蹄》
布面綜合
160 x 60 cm
2025年
Q:
發達的社交媒體網絡如何重塑你的創作邏輯與傳統藝術行業的邊界?
黃冰潔:
刷多了手機,我發現很多信息是被動被灌輸的,而且是碎片化地出現。不能說重塑,但確實會影響我的創作,有時候創作會被接收到的信息打斷,接著就是不斷做平衡。我覺得不錯,確定的稿子和思路又劈叉了,有了意外,不可控也挺美妙。沒想過邊界,自然生發也是不錯的。
黃冰潔
《牽手》
布面綜合材料
50 x 60cm
2024 年
蘇昱銘:
我似乎從一開始創作,就沒有所謂的“傳統”的觀念。我從大一到大三經歷了嚴格的學院派訓練,但在大四的畢業創作時卻采用了完全“反傳統”的方式去實驗,我喜歡某種刺激和越界,這可能與我叛逆的性格有關。
蘇昱銘
《雜志男孩II 》
布面丙烯
96 x 140 cm
2021年
方賢晨:
倒是談不上重塑,社交媒體可能是以一種絲滑的方式介入進我們的生活。至于創作邏輯,在我的實踐里,可能更多的還是在回應傳統和古典。傳統藝術行業可能受網絡時代的發展會更多一些,以前你要了解一個藝術家,是一定要去現場看原作的,現在可以很方便地在手機里看到圖片。雖然信息的傳遞成本降低了,但實際上對行業和創作者的要求反而更高了。
方賢晨
《小憩》
布面油畫
120 x 200 cm
2025年
張仁杰:
近期我在創作的是和“鬼火少年”相關的作品,鬼火少年就是當代殺馬特,他們都是小鎮青年。把自己的電動車改裝上刺瞎人眼的純色燈光,貼上各種貼紙,有的還會配個震天響的音響,在大街上把車頭翹起狂飆。
很多人對這個群體很是厭惡,網上他們飆車炫技出事故的視頻,彈幕和評論都是一片叫好,慶祝他們的傷亡。他們這類人,可以說就是最原本的具有抵抗基因的亞文化。當然,他們的抵抗,也僅限于改車飆車,或者做點違反交通道路安全法或者治安管理處罰法的事。
二次元同樣也是一種亞文化,不過和前者相比,二次元是消費社會下產生的以興趣愛好,和消費習慣發生連結的亞文化,而且不具有反抗性,看起來是非常安全可愛的。這和前者那種亞文化就形成了張力,這都是我很感興趣的主題。當然以上這些影響我的現象,是根據我現在所關切的事和現在的創作去追溯的。
倪學敏:
社交媒體對創作靈感的影響是自然而然,滲透性的,就像我們瀏覽過的圖式會在潛意識中留下模糊的印象,這種模糊之感是對靈感生成最好的刺激。在創作中我常常以圖式為載體通過感官維度拓展。隱喻系統重構等方式重建新的語義場域和畫面圖式的陌生化。另外,我認為社媒正在通過技術賦權、互動性、市場重構全面解構藝術行業的邊界,這種重塑并不是簡單的渠道延伸,而是催生從創作范式到價值判斷體系的范式轉移,比如創作主體的去中心化。
倪學敏
《告解室》
120 x 120 cm
2023年
Q:
當代藝術圈常強調“流量”與“學術”的雙重壓力,你如何定義自己職業生涯的“成功”?有為此調整過方向嗎?
方賢晨:
從個體的角度上看,我認為藝術家可能沒有所謂“成功”的概念。在所謂的當代藝術圈中,這種概念只存在于我們對非標事物的標準化里。所以我認為藝術家需要有清晰的自知,知行合一就好。有時候我們應該多回溯一下初心,現在的你是否走在曾經的你向往的道路上。
蘇昱銘:
我因為一直在學校里,所以對“成功”并沒有什么概念,反正總是感覺如何在繪畫上尋求可能性更重要。我一直希望下一張畫得比上一張好,一直在尋找著突破。我比較討厭停留在一個地方,如果說調整方向,就是調整到和之前繪畫不一樣的狀態。
黃冰潔:
“成功”以前也會想想,現在不愿意想了,因為它費勁且難定義。我覺得藝術創作的路很長,是一輩子的,得慢慢走。
黃冰潔
《豐饒之海》
布面綜合材料
120 x 150 cm
2024 年
倪學敏:
我認為自己職業上唯一成功的點,就是從研究生開始,就站在自己擅長且熱愛的創作領域,且未來還有很多可挖掘的空間。我從來沒有關心過所謂的“流量”或“學術”,因為我覺得所謂的當代藝術,無非就是創作個體真誠的有效表達。所以無論什么時候,堅守就好。
倪學敏
《敞開的世界NO.1》
160 x 200 cm
2024 年
Q:
當代青年普遍面臨高壓競爭與精神困境,你的創作是否會回應這些社會情緒?
蘇昱銘:
我所面臨的碎片化的生活對我印象頗深,壓力和困境當然會有,但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吧。
蘇昱銘
《秋天的果實》
麂皮、丙烯、油彩
130 x 200 cm
2025年
倪學敏:
我的作品主要就是通過社會中的物物“游戲”隱喻各種“權利”關系。有反抗有斗爭,但不會指向具體的人或事件,是宏觀層面的回應。比如我常常將個體之物與公共空間進行并置,傳達一種身份焦慮。
方賢晨:
我沒有競爭壓力。我的精神困境,在于現在的我還沒有強于過去的我。內觀的辯證對于我們所有人,都可能會是一生的修行。創作應該是將個體的經驗向外分享而不是回應。
方賢晨
《等》
布面油畫
230 x 200 cm
2025年
Q:
相比上一代藝術家更關注宏觀社會議題,許多90后創作更傾向“個體敘事”,你認為是時代造就了這種差異,還是藝術演進的必然?
張仁杰:
如果說是藝術必然的演進,好像是一種很宿命論的說法。我個人比較懷疑必然性。時代差異肯定是原因之一,具體是哪些差異我也說不清。不過我個人還是更希望通過藝術,去討論一些比較宏觀的問題。
張仁杰
《三個腿》
布面綜合
120 x 120 cm
2024年
方賢晨:
更多的是因為時代的演變,但是這種變化也只存在于狹義的時代里,宏觀上講其實變化不大。頂級的藝術創作,是可以擊穿時代的。敘事傾向上看確實當下缺少宏大敘事,我認為這和“藝術演進”無關,而是缺少有勇氣進行宏大敘事的胸襟和眼界。
蘇昱銘:
是時代。就像日本動漫從宏大敘事的高達到走向個體敘事的EVA,但所謂的個體敘事并不是拋棄了宏觀的世界觀,個體也透露出了時代的印記。我們只是通過“個體”來訴說時代,只不過后現代的社會更加多元化、碎片化了。
黃冰潔:
“個體敘事”也不一定是個人化的。或許我們只是換了一種路徑,更細膩地進入社會。我不太會去思考時代造就了什么,我覺得藝術家的作品本身,就是他所處時代的自然顯現。
黃冰潔
《溫床》
布面綜合材料
120 x 100 cm
2024年
Q:
90后一代經歷了中國當代藝術市場的快速商業化,你如何平衡個人創作與市場訴求?
蘇昱銘:
畫給自己的和畫給別人的,分清楚,僅此而已。
黃冰潔:
不會想太多,關注的還是每一件作品自己是否認可。
黃冰潔
《長睫毛》
布面油畫
20 x 25 cm
2022年
方賢晨:
能活就活,餓肚子了就先把肚子填飽。藝術創作從來都不是致富的捷徑,不能把運氣好當成理所當然。
方賢晨
《女王》
布面油畫
230 x 200 cm
2025年
張仁杰:
沒怎么平衡,考慮更多的還是創作本身,偶爾會想一想我這么畫是不是賣不出去,那我就要去找工作上班了。也有可能我已經受到了很多市場的影響,但我現在做職業藝術家的時間比較短還沒有明顯地察覺到。
張仁杰
《勺子》
木板綜合
190 x 120 cm
2024年
倪學敏:
我們這個群體成長于全球資本浪潮與中國文化轉型的雙重激蕩中,創作基因中必然攜帶雙重密碼。想要平衡二者,我認為必須要構建屬于自己的“價值坐標系”。我們可以將商業訴求轉化為新型創作材料,將資本流動、消費符號、傳播機制等進行觀念性重組,淬煉出新的藝術形態反哺創作本身。
倪學敏
《入夢之徑》
150 x 120cm
2024年
Q:
回顧過去,你覺得目前最明顯的個人成長,體現在哪個方面?
方賢晨:
篆刻。
蘇昱銘:
自信。
蘇昱銘
《將府公園的秋天》
紙本丙烯 油性鉛筆
135 x 185 cm
2023年
黃冰潔:
不再那么非黑即白,也學會了拒絕。
張仁杰:
因為我個人是比較喜歡關注時代、社會的,關注這些宏大敘事很容易變得極端、簡單、抽象,容易找一個簡單的原因或者對象來解釋一切復雜問題。所以我之前是個憤青,現在的改變就是我變得相對冷靜復雜了。還是會憤,但沒有那么情緒化,不會簡單歸因。
張仁杰
《電動車》
布面綜合
180 x 150 cm
2025年
Q:
在數字科技迅猛發展的背景下,你認為實體展覽、繪畫等傳統形式會像照相機問世時那樣再度出現變革嗎?
蘇昱銘:
不會,我所從事的版畫專業,就是在上一批機械復制時代所被代替的產物。它們脫離了復制技術本身,并走向了藝術本身。實物所帶來的震撼,那種及時及地所帶給人的感觸是無法替代的。就像午后的陽光灑在身上,每一次都不一樣,但每一次都會給人帶來無限的觸動。正因為無法被替代,無法被復制,無法達到完全的精確的數字化,所以實體展覽和傳統的架上繪畫才無法被替代。
蘇昱銘
《周末的酒吧間》
紙本丙烯
135 x 185 cm
2023年
倪學敏:
不會消亡,但肯定會融入更多的新技術。實體繪畫、雕塑、裝置和實體展覽的“在場感”是數字媒介難以復制的。傳統藝術形式承載著人類文明的歷史記憶,即使數字科技普及,這種“原真性”需求仍然存在。另外,在數字科技迅猛發展的背景下,人們可能反而更加渴望物理媒介的“慢體驗”,所以傳統的藝術形式可能又會復歸。我認為2025年后的藝術生態可能會呈現分層共存的格局,傳統形式作為“文化錨點”繼續存在并永遠不會消失,吸引追求深度體驗的群體,數字藝術在年輕一代中成為主流表達,傳統藝術也會擁有新的技術賦能,創造出新語言。總之藝術不會因為技術而消亡,但會因為技術重新定義。
倪學敏
《秘境》
180 x 210 cm
2025年
方賢晨:
變革的結果是什么?照相機的出現沒有讓繪畫消失,VR、AI的發展也沒有讓實體展覽消失。科技的發展只會把看實體展覽和欣賞繪畫的門檻變得更高,因為你首先需要對抗快速獲取信息帶來的墮性。其次,對于實體藝術作品的審美經驗積累,在這樣的對比下成本變高了。那么結果很明顯,我們拉高了門檻提高了成本,還有多少人能夠親近藝術,這倒是要走著瞧。
方賢晨
《幾手》
布面油畫
190 x 150 cm
20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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