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強｜文

5月27日下午，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門前擠滿了前來旁聽的國際幸福城業主，他們大多是15年前當地的購房者，十幾年過去了，當年的400多名購房者在等待中度過了中國經濟增速最快的時光，房價從當年的兩三千元飆漲到一萬多，遺憾的是，房子至今仍在“爛尾”。

彼時，西安市正在大規模系統地進行城中村和棚戶區改造工作，截至2023年中旬，全市有城棚改項目368個，涉及群眾26.7萬戶、86.8萬人。國際幸福城是當年西安眾多城中村改造項目中的一個。西安市政府希望通過“政府主導，以區為主，市場運作，改制先行，改建跟進，尊重民意，利民益民”的原則突破瓶頸。

遺憾的是，這樣一個美好的愿景，在各方利益的糾葛中，淪為一塊“肥肉”。

最終導致開發商被套路貸，項目爛尾，而隱藏在這起事件背后的地產公司股權爭奪戰，又慢慢牽扯出眾多違法、犯罪，甚至有官方背景參與其中的長達十余年的“暗戰”。

胡緒峰，典型的80后，陜西省宏潤實業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國際幸福城項目正是由他旗下的宏潤地產開發，彼時，他才27歲。十幾年過去，當年意氣風發的胡緒峰如今看起來更顯沉穩，他說這些年的爭斗幾乎耗去了他大半生的精力，雖然艱難，但他依然相信未來會有一個好的結果。

2007年3月19日，宏潤地產與陜西省西安市灞橋區穆將王村委會簽署了“785畝城中村改造項目”的聯合開發協議。在西安市城改辦首次發布取得《城中村改造方案批復》的83個項目名單。穆將王村改造項目占地785畝，是名單中最大的一個。胡緒峰按照項目周邊商業地產銷售均價估算，該項目2016年前后的市場價值約四十億元。

大約1年后，這個看似前途光明的項目，在穆將王村村委會換屆選舉后發生了變化。

據胡緒峰介紹，穆將王村村委會主要成員通過中間人暗示向他索賄，此后，村委會又突然“變卦”，要求修改原聯合開發協議。

2010年3月26日，雙方重新簽訂了《穆將王城中村聯合開發協議補充協議》，開發用地由原來的785畝變更為420畝；原來約定的向村民交付18萬平方米的多層（無電梯）安置房，現在，村民不要了，要求重新給他們蓋15萬平米的高層（帶電梯）；拆遷補償款由2500萬元提高至1.4億元，且需一次性付清。

“就在那時，我陷入了一場被多人精心組織的‘套路貸’當中。”胡緒峰說。

因當時的城中村改造各種土地、建設手續并不完美，胡緒峰并不能獲得銀行的正規貸款，無奈，他只能轉而尋求民間資金。

2010年5月，胡緒峰質押了宏潤地產18%的股權，獲得了8000萬元借款。

2012年1月，胡緒峰又以宏潤地產75%股權質押再次借款600萬，后追加至1200萬。

這一系列民間借貸的產生，均與一位背后的神秘人李彬有關。

據多家媒體報道，李彬通過安排做資金放貸生意的竺堯江、王堅等人，用6000萬元控股竺堯江的中廈投資公司，隨后，通過中廈投資公司向胡緒峰放貸，進而獲得宏潤地產的大部分股權質押。

自此，胡緒峰便逐漸失去了對國際幸福城的實際控制權，事實上，胡緒峰質押的股權價值高達數十億。也就是說，李彬、竺堯江、王堅等人通過一個多億的資金吞掉了胡緒峰價值幾十億的資產。

2014年前后，李彬、竺堯江等人通過運作，將宏潤的國際幸福城項目轉讓到李彬實控的陜西佳馨源實業旗下，而后李彬將國際幸福城以3.28億元的價格轉讓給竺堯江，竺堯江又以國際幸福城的名義進行非法集資，涉及眾多不特定募集對象資金6億多元，最終竺堯江被判刑13年。

更令人驚奇的是，在西安市工商局存檔的股份轉讓文件中，變更工商登記的材料中涉及到有關當事人的簽字，均被證實為非本人簽字。此外胡緒峰還發現，王堅與宏潤簽訂借款600萬元協議的前一天，王堅已在工商局申請將宏潤地產75%股權變更至其名下。

這一系列的操作并非慣常程序所能達成，究竟是何種隱蔽力量能讓西安的職能部門在非本人簽字的情況下完成股權轉換？

而更大的后續影響便是，國際幸福城項目在佳馨源實業接手后，最終走向“爛尾”。

為奪回股權，胡緒峰對債權人、行政機關發起多起訴訟。

2014年，胡緒峰妻子以《股東轉讓出資協議》簽名系偽造等為由，將宏潤地產告上法庭，訴請法院判令《股東轉讓出資協議》無效并將宏潤地產的工商登記信息恢復到變更之前的狀態。2015年4月，西安中院作出判決，認定《股東轉讓出資協議》上胡緒峰、王堅的簽名非二人本人簽名，法院判決該協議無效。王堅不服，上訴至陜西省高院。2015年8月，陜西省高院作出判決，撤銷了西安中院的一審判決。

2015年5月，胡緒峰以宏潤集團名義將西安市工商局、王堅等告上法庭，要求判令西安市工商局撤銷對宏潤地產的工商變更登記。一審敗訴，二審再敗。

案子一直打到最高法，令人欣慰的是，最高法一錘定音，糾正了陜西高院的79號判決。

2017年，最高法民再171判決明確了3個核心要點：

1. 股權性質：王堅與宏潤實業簽訂的《股東轉讓出資協議》實為借款擔保，股權變更登記僅為“質押擔保”手段，不產生真實轉讓效力；

2. 權利歸屬：王堅不享有股東權利，宏潤實業仍為實際權利人；

3. 法律后果：王堅作為擔保權人，無權行使股東表決權。

這是一起典型的“讓與擔保”，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第六十九條、第六十三條、第六十八條以及《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71條等規定，股權讓與擔保是指股東以將其股權轉移至債權人名下的方式為債務履行提供擔保，簡言之，股權讓與擔保是一種非典型擔保。即股權讓與擔保雖有股權轉讓的形式，但股權轉讓并非當事人真實意思表示，因此股權轉讓法律關系無效。

遺憾的是，最高法的這份判決并未對西安中院產生任何效力，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在后續的（2024）陜01民終7294號與（2021）陜01民終22532號；兩次二審判決中，胡緒峰均敗訴了，最高法既判力似乎在西安中院被無視了。

地方法院直接推翻最高法判決的案例實屬罕見，胡緒峰遇到了。

在此期間，胡緒峰不僅要面對西安警方的調查，2019年，西安市國土資源局還對該項目發出了一份“土地行政處罰決定書”——“我局于2019年12月20日對你(單位)未經批準非法占地一案立案調查……決定處罰如下：1.沒收陜西宏潤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在非法占地上建設的住宅樓2棟及其他設施：2.對陜西宏潤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非法建設占地面積11541.6平方米(折合17.3畝)的行為，按每平方米10元，處以115416元罰款。”

這份處罰決定不僅是對胡緒峰的雪上加霜，而且，對那400多名購房者來講，更是頓感絕望。

而更為吊詭的是，國際幸福城項目的“橘郡”“藍岸”“瓏原”“翠園”四大板塊中“翠園”已完成安置工作，涉及400多戶業主的“橘郡”板塊也于近年被成功盤活。首批修復完工的140戶業主的房子，原定于2021年12月14日正式交付。然而其所屬的西安市灞橋區紅旗街道辦卻以該塊土地上開發建設的樓盤因違法沒收為由，強行出面干預交房，致使交付工作再次延期

很難想象，當地政府在面對這樣一個爛尾、遺留十幾年的城中村改造項目的風險和影響是如何評估和善后的！

一個好的消息是，今年2月6日，西安市碑林區人民法院就原告宏潤集團與被告宏潤地產、第三人王堅等股東資格確認糾紛一案一審宣判，這份（2024）陜0103民初17905號判決顯示，王堅持有的宏潤地產75%的股權，系胡緒峰名下的宏潤集團所有。

這已經不是胡緒峰第一次拿到一審勝訴的判決，據胡緒峰介紹，過去兩年內，他曾兩次拿到一審法院的支持判決，但最終都在西安中院的二審被改判。盡管有最高法的終審認定，又有最新的判決結果，但胡緒峰想拿回他的股權其實并不容易。

另一些好的消息是，目前國家剛剛頒布了民營經濟促進法，要大力保障民營企業的合法權益，最大限度保障營商環境，而當年隱藏在這起百億股權糾紛背后的一些行政官員也相繼失勢，這無疑給了胡緒峰更大的信心。

昨日，西安中院針對碑林區人民法院（2024）陜0103民初17905號進行二審開庭，這胡緒峰認為是最關鍵的一次戰役。整個庭審從下午2點30分一直持續到6點30分。事實上，這并非胡緒峰一個人的戰斗，十幾年前的400多名購房者也在等待……